秘书把里面和知识产权领域相关的文章都单独打印了出来,其余部分则剔除,还单独做了目录,只求让杜丘明能一目了然。
期刊摘要旁边,还放了一份国知局、工商总局、版权局等部门近期下发的行政性文件目录。
其中还有一些红头的。
“《司法途径认定驰名商标体系的现存风险综述》……”
杜丘明看了一会儿,扫到这个标题,就来了点兴趣。
他记得所里最近着实接了几个驰名代理的项目,而且就是走的司法认定这一捷径。如今看到这个标题自然容易上心。
“作者是金陵师范大学的?刘渊明,虞美琴……金陵师大不是啥老派法学强校吧,记得是个暴发户。不过刘渊明这个名字最近倒是各种场合听到过几次,应该是弱校偶尔出名师了。”
刘教授如今已经是国知局的智库专家了,以杜丘明的视野,对三大局的智库专家,至少都要做到知道名字,因此对其有印象并不奇怪。
继续往下看文章的内容,杜丘明的神色更加严峻了起来。
他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也不等看完其他文章就心烦意乱地开始翻工商总局近期的文件。
翻了一遍,并没有他想要的。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给秘书打了个内线:“小章,工商总局的文件,你是到最近的了么?到昨天为止的?”
“是到上周末为止的……您需要最新的么?我马上帮您检索”。电话里女秘书的声音有些弱气,不过还是挺有执行力的。
他一般都是一个月看一两次,所以当周的内容没搜集到并不算什么失职,秘书也没空天天盯着。
杜丘明当然不会跟手下人废话:“我要最新的,你立刻整理一下,只要工商总局的。”
“好的,立刻。”女秘书答应得很是雷厉风行。
杜丘明放下电话,摘掉眼镜儿,揉了揉鼻梁,竟然微微有些恍惚。
几分钟后,他要的东西就电邮发过来了。
杜丘明仔细浏览了一遍,顿时捏了一把汗。
“关于收紧司法渠道认定驰名商标资格的决定……”
总局的文件里,对理由的说明,自然比论文要简要很多——这只是一个行政指令,没那么多需要学术探讨和解释的。
工商总局也不可能和司法系统闹掰,按照现行《商标法》,只要不修法,最高院也不出自残权柄的新解释,法院系统该出驰名还是会出的。
但是,总局显然是不打算再追认那些黑锅的溯及效力了。
听总局如今的尺度,似乎将来那些走司法认定捷径得到的驰名,只有“个案驰名”的效果,工商系统不会再一视同仁地予以保护。
这就要了命了!
哪家客户还会出动辄五百万往上的经费,找事务所帮忙运作一个被总局当成丫鬟生的庶驰名哦不是孽驰名?
杜丘明觉得一股热血冲向脑壳,虽然血压高了一些,但思路竟然出奇地清明,看来血压还在控制之中。
他立刻雷厉风行地下令:“立刻查一查,目前所里有多少人揽了这方面的活儿!我怎么记得好像还有那个谁是直接签了全额风险代理的?连给法院系统的诉讼费成本都没刨除就自己垫钱做了?”
另外几个如今正好身在京城的合伙人,也被他立刻召集起来开会。
不一会儿,女秘书就把单拉出来的业务目录送到了他面前。
“那个去年来的刘传栋,接了4个纯风险代理的单子,一点定金都没问客户收。”
第16章 想当然耳
六月债,还得快。
自从去年加入鼎革事务所,刘传栋颇过过一阵接不到大单子的苦逼日子。一直到去年年底,情况才有所好转。
他靠着同行们胆子渐渐变小、不敢接纯风险代理运作驰名的生意的契机,迎难而上,连续斩获了好几个高风险客户。
虽然,如今这些大客户的钱都还没收进来,但项目的布局运作看起来都还很顺利。只要事情能成,最后也不怕那些客户赖账。
而且,因为是纯风险代理,刘传栋签约时的价钱也比较高,就没哪个案子收费低于八百万的——在律所这个行当里,风险代理的收费标准,可是比旱涝保收型官司高出数倍的。
比如那些普通欠钱讨债型的官司,有的案由、证据其实都很清晰,但就是执行难,要不回来钱。如果律所跟当事人签包干到要到钱为止的风险代理,那收费可就海了去了。
普通打法可能才收案值几个点最多十个点的代理费。而“拿到钱才给律师费”的模式,给30%都是有可能的。
因为这种情况下,律所的风险非常大,几乎相当于还得黑白两道通吃,雇讨债公司双管齐下了。而讨债公司对于那种几乎是死账的老赖钱,见面分一半都是有可能的。
这天,他照例没有去事务所上班,而是在外面维护领导关系——在京城的掮客圈子里,这种办公模式平常也是没谁管的。毕竟大家干的都是拉关系的买卖,看结果就好了,过程不好监控。
当然,“维护领导关系”这种工作,至少也得从中午才能开工嘛。
更多的时候,是晚饭前的点儿,才开始前戏。然后晚饭、娱乐场所、直到加夜班通宵……真是辛苦啊。
因此,被事务所老大杜丘明的秘书用电话吵醒的时候,刘传栋其实还在呼呼大睡,消弭昨夜请客的劳累。
他花了足足几分钟时间,才搞明白状况。
不过,一旦搞清楚,他也是立刻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收拾往事务所赶。
……
“当初风险评议的时候,多少人都提醒你了!这种客户接不得!你倒好,跟老子拍胸脯,签内部担保!行啊,现在公事公办好了!”
仅仅半个多小时后,鼎革事务所的合伙人会议室里,杜丘明直接毫不给脸地把手头的文件夹直接往刘传栋脸上丢过去。
刘传栋只是一个敬陪末座的新合伙人,资历浅薄,没有根基,本来就是自己混不好才把掮客公司一关门、前来投奔的。
要不是看在他认识几个总局的领导,手头的人脉关系所里还用得到,谁耐烦接受这么一个要学历没学历、连律师证都没考出来的学渣入伙?
所以,但凡他真的惹了大事儿,是没人给他留脸的。
一听杜老大说要公事公办,刘传栋立刻就怂了,连被砸被撒气都顾不得计较了。
他连忙求饶:“主任,这事儿也是意料之外的风险,接生意哪有完全没风险的……当初要不是客户也知道这生意别人不敢接,也不会给那么高的开价了。要是成功赚下来了,还不是大家都有得分润……”
然而杜丘明根本没有搭理他,只是自言自语地继续问秘书:“小章,算过没有。这几个案子目前所里投下去多少成本。”
负责会议记录的女秘书连忙翻阅了一下相关文件,应声答道:“按照对外报价,算上扣率,接近300万了。其中100万是硬性开支,也就是给法院的律师费、各种布局自导自演官司的对外支出。剩下的是所里的人工折价,如果按照成本价来核算的话,这部分还可以压一压——照那样算,实际总损失是200万。”
女秘书提到的这两类开支,用人话来说,第一类就是律所要付给别人的,那部分是一毛钱都不能省的。第二类是本所的人工劳务,理论上是按照动用人员的薪酬来算。但考虑到生意上本来就有些无用功,而且对外报价和内部成本也有差额,所以可以打点折扣。
也就是说,按照最低统计口径,刘传栋这几单冒失的业务,过去大半年里也起码让公司白白亏了200万。
更要命的是,鼎革事务所是一家合伙企业,连“有限公司”都不是。
相信只要不是法盲,都对“合伙企业”这种奇葩存在的法律意义不陌生:这种企业的合伙人,是对企业债务对外承担无限连带责任的。
也就是说,不像开公司那样,股本赔完就拉倒了。合伙企业的合伙人,对于企业的外部债务,是连带到死的,赔完了企业的钱还要赔个人家产。
或许大多数人都觉得,合伙企业既然这么奇葩,肯定不应该在现代社会继续存在下去了。
但是,偏偏这种模式在很多律师事务所或者别的事务所里很多。
主要是因为这种模式便于不按出资比例分红。因为这些企业的人合属性很高,企业能不能混得牛逼全看当家头牌的个人实力。采用合伙之后,不管当初出资比例如何,章程里都可以灵活约定谁多分红谁少分红。
同时,在正常情况下,各类事务所是属于那种几乎不可能对外负债累累的企业模式。
因为这些企业大多数的成本,都是本身的劳务支出。他们几乎没有上游供应商,生意没做成,最多人工白干,不至于倒赔采购成本。
正是因为这样的属性组合,让律师事务所界依然有大量无限连带的合伙企业存在。
要是刘传栋惹出来的麻烦,真的让鼎革事务所对外赔惨了,大伙儿非得都被他害死不可。
当然,稍微学过一点法的人也都知道,“合伙企业合伙人的无限连带”只是对外的,也就是所里欠了外债,外部债权人找任何一个合伙人都能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