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当时子夏还对前来围观的燕国人说,“圣人之葬人,与人之葬人也,子何观焉?(圣人为别人举行葬礼,与普通人安葬圣人是一样的。你们为什么跑过来观看呢)”
在丧礼结束之后,弟子们一人一抔土,为夫子筑起了一个椭圆形的墓,每一抔土,都代表着弟子们最深沉的哀思。当时的夫子墓,茔冢百亩,北广十步,东西三十步,高一丈二尺。规模很小根本无法与当时列国的诸侯贵族们相提并论。不过这不要紧,因为夫子的伟大不需要高大的陵墓,恢弘的陵园和华美盛大的随葬品来修饰,夫子的伟大在于其独步古今的智慧与情怀。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
后来历史更迭,环境大改,兵灾丧乱。汉高祖刘邦的大军在围困鲁地时,狼藉一片。当时端木赐正在长安不能及时制止。以致于后来端木赐再去时,已经不能再找到夫子墓的准确位置了。幸好“抑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夫子墓得到了朝廷的重视。
汉桓帝刘志永寿三年,鲁相韩勅修孔墓,在墓前造神门一间,在东南又造斋宿一间,以民户若干供孔墓洒扫,重修夫子墓。端木赐在闻讯之后从洛阳千里驱驰而往,泪落滂沱。他确定这一定是夫子墓,因为墓前有一棵树,一颗他亲自植下的楷树。
夫子死后,弟子们把各自家乡的树都种在了夫子墓的而周围,而端木赐在那里种下了一棵楷树,树干疏而不屈,刚直挺拔,用以象征夫子的品格。
这棵楷树后来得到了各朝各代的保护,并立碑作传,繁荣了千年,直到明朝时才枯死,残留了躯干在清光绪八年被雷火所击,只留下了一截焦黑的树桩。端木赐当时闻讯后特地从海外而来,扶树而哭,在墓前跪了三日。
那里甚至还有一座“楷亭”,清康熙五十一年所立,亭内立有楷图碑,把树形刻于石碑。树后还有一石碑,刻清初著名诗人施闰章赞“子贡手植楷”诗:“不辨何年植,残碑留至今。
共看独树影,犹见古人心。阅历风霜尽,苍茫天地阴。经过筑室处,千载一沾襟。”
道尽心酸。
至今此树此亭还留在曲阜的夫子墓前,只是曲阜再也不是当年的曲阜了。
在历史教科书所描述的“十年浩劫”之中,夫子无端被当做所谓的“异端”打倒,一时之间,这片被儒家思想辛勤灌溉了千年的土地上,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批孔”,夫子墓被掘,千年圣地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劫难,曲阜逃过了日本人的摧残,却难逃自己人的刀剑。
夫子身后遭遇如此奇耻大辱,端木赐自然不肯再去曲阜。就连孔子后裔末代衍圣公,民国政府钦封的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孔德成,也终身不肯再回曲阜祭祖,只是在宝岛每年遥遥祭祀而已,端木赐自然也是如此。
在启程日本之前,端木赐就吩咐步瞳熏在二楼收拾出一间大屋,置备齐整,只说是要在家里设个神位祭祀先人,然后把自己亲手刻的神位交给步瞳熏让他好生安置,神位上的字体是春秋时代鲁国的文字,失传久矣,也不惧有人认出来。
先师孔子之神位。
……
……
这一天下课后,端木赐沐浴之后坐在茶室里静神省身,然后就到二楼的那间屋子里去了。他在之前就和步瞳熏和秋筱宫打了招呼,这几日他要在屋里静思,任何人不得打扰,任何人不得上楼,任何人不得高声。
步瞳熏很担心地问道,“大人不吃饭吗?”
端木赐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哀思足以饱肚。”
端木赐在进去之后,反掩上门,上锁,然后立在神位前三跪九叩,之后在竹席上长跪不起。
他一直闭着眼睛,想了很多。
他记得当年还是十八岁的自己,怀揣着伯父蘧伯玉为自己写的荐书,从卫国前往路过鲁国拜师,从此开始了自己与夫子缠绕了千百年的师生之谊。而他在拜师的第一年中,其实是觉得老师还不如自己的;然后经过第二年的学习,他才知道夫子的学问是如何博大精深;知道第三年,他才彻底地拜服。
而后的几十年中,他也一直追随着夫子,甚至倾尽家财助夫子周游列国。当夫子被围困在陈、蔡之地之时,他千里迢迢地远赴楚国,说动楚昭王派兵来救,解救了夫子与颜回、子路等诸弟子。
经过如此的生死劫难,师徒之间的感情自然无需多赘述,直到夫子病重之时,他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赶往鲁国看望,夫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哭道,“赐啊,你为什么来的这么晚啊!”师徒抱头痛哭。
后来夫子去世,他远在南方,没能见上夫子最后一面。这不仅仅是夫子最后的遗憾,也是他毕生的愧疚。
“夫子啊!赐好想你啊!”端木赐伏地大哭。
ps:ps:这章不敢写多,写多久煽情了。很早以前就有一位宝岛书友和我说,主角回国这么久都不去祭拜孔子,这不合道理,我深以为然……
第一百二十四章哀毁骨立
这一次的心祭整整三天,粒米滴水未进,几乎哀毁骨立。端木赐活了这么久,所承受之事又岂是一般人所能及?他在春秋时代经历过亲故尽死的哀痛,在南北朝时看过天下最惨痛的场景,在崖山听过古今最雄壮的悲歌,他看过的太多,听过的太多,经历过的也太多,虽说还没到“我心匪石”的极度冷酷境界,但心志却也极坚了。
以这样的心志来说,按理说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了,更不要说流泪。但唯独当他在想起夫子的时候,想起那个总是坐在杏坛之上、站在高山之巅、走在流水之侧对身畔弟子们谆谆教诲的夫子时候,端木赐那坚固得仿佛坚不可摧的心防,总是会露出一个缺口,缺口里流出泪水。
这份眼泪,流了两千多年,也不曾干涸。
“赐!汝来何其晚也!”每当想起这句话,端木赐总是会泪下沾襟,泣涕滂沱。
夫子是一个何其重视礼仪的人啊!恐怕上溯三代,下追明清,纵横数千年,都不会再找到一个比夫子更重视礼仪的人了。可就是这么一个把礼仪看的比天还要大的人,却在得知自己要来看望他的时候,竟不顾上下之间的尊卑礼仪,强撑着奄奄一息的病体,拄着拐杖扶着门框,颤巍巍地等着自己进来。
当自己的身影刚刚出现在内院的时候,夫子就忍不住地哭,一边哭一边用干枯的手用力地捶打着门框,“赐!汝来何其晚也!”
赐啊。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啊!
是啊,我怎么就来的这么晚呢?
连夫子的而最后一面也没有看到。师弟公西赤说,夫子到死脸都是朝着南方的。一双眼睛舍不得闭上,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的消息,望眼欲穿。
端木赐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当时就在南方的楚国,夫子至死都脸朝南方,无疑是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夫子等的,当然就是他这个不孝徒儿的消息。
可惜,夫子至死也没有等到。
夫子的遗憾只持续到他闭眼的一瞬间,而端木赐的遗憾和愧疚。却持续了两千多年。
为了弥补这份遗憾,端木赐对夫子的后裔多加照拂,否则的话哪怕孔氏贵为圣人后裔,恐怕也躲不过历史上那一次又一次的灾劫。若非是因为孔氏是夫子的血脉,就凭孔氏一次又一次地屈膝于外侮,端木赐也早就袖手不管了,哪里还有曲阜孔家衍圣公的荣光?
这是他对夫子的补偿。
夫子死后,弟子们在墓前筑庐,为夫子守孝三年。而他,独独守了六年。
世人和后世人都说子贡重情重义,不愧是孔圣人的得意门生,却不知这却只是他对夫子的一点补偿而已。
这份赞誉。他受之有愧。
……
……
三天心丧已闭,人不能总是沉浸在悲伤之中,端木赐从地上缓缓地站起。因为跪了太久,气血流通不畅。一双腿早已麻木地失去了知觉,就好像没有这双腿一样。如果是寻常人。此刻恐怕就应该考虑轮椅的问题了。更何况他已经三天没有吃喝任何东西了,体质已经是衰弱之极。所幸他是长生者,体质不同于一般众生。
不过饶是如此,端木赐也很不好受,其实现在最好的做法应该就是在地板上把两腿给张开,让气血慢慢流通,使大腿恢复知觉。
可端木赐并没有这么做,因为把两腿打开而坐,是“箕坐”,是一种极其失礼的行为,近乎于侮辱。当年荆轲刺秦王不成,就在咸阳宫的大殿上,倚着柱子对秦王萁坐,就是为了表达对秦王的愤恨和蔑视,古代的名士们为了表现自己的“白衣傲王侯”也多半会这么干。
“箕坐”的意义和现在外面的那些年轻人们喜欢竖中指差不多。
端木赐当然不愿意对夫子“箕坐”!
虽说现在的人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些古老而尊贵的礼仪,连跪坐都废弃了,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些不存在。别人不知道,可他知道,夫子也知道,这就够了。
他不能在夫子面前失礼。
端木赐扶着地板,把两手作为支撑,缓缓地让膝盖脱离地面,然后缓了一下,感觉两条腿渐渐有了些感觉,好像恢复了些控制权,于是他拖着腿一只手扶在了墙壁上,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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