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沦了一年多以后,肖开元又闻到了这个味道,又走上了过去的轨迹。不同的是,以前他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现在他是为了赚钱还债。至于怎么还债和是否能还债,肖开元也不清楚。
肖开元的房子在锦江乐园旁边,离市中心区有点距离,新的单位又在人民广场附近,所以肖开元必须要乘坐那恶名昭著的地铁一号线。
曾经有人说过,在上海,只要是在上下班高峰时乘坐过地铁一号线的女人,就千万不要再说自己有多纯洁、多羞怯,因为只要乘坐过一次,在人肉堆里被翻云覆雨的挤上几个来回,纯洁、羞怯肯定就全没了,那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肯定比她和她老公或者男朋友在床上折腾时还近,挤压感还强。上一次地铁,不知道要被挤到多少个男人的怀里。简直是:肉海里漂浮,辗转却是梦。
今天的肖开元挺喜欢这样,当然这并不因为肖开元是电车痴汉,而是因为肖开元看着车厢里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们,找到了紧张与忙碌的感觉。挤是挤了点儿,但是有生机,比他过去一年多里那行尸走肉的生活强了太多。而且,肖开元还多少找到了点儿自豪感,自己一米八的身高,在这空气浑浊的空气里,他呼吸到的是上方的空气,上方的空气总也比下边的空气清新些。他低头看了看被挤在自己胸前的两个姑娘,身高都在一米六五左右,他有点小同情:这俩姑娘呼吸到的空气,肯定比较浑浊。他再低了低头,又看到了一个有座位的中年女人,那中年女人也抬眼看到了肖开元,俩人目光一接触,肖开元觉得她那眼神有点奇怪,她那眼神流露出的是同情还是自得?肖开元有些忿忿然:不就有个位子吗,牛什么?家住在始发站附近就牛了?
地铁过了徐家汇,“哗”地下去了一群人以后又上来了一群人,挤的程度有增无减。在人肉海洋中已经随波逐流从地铁门口挤到了地铁车厢中部的肖开元发现,自己胸前那俩姑娘也随着他一起挤过来了,而且自己背后好像也挤着一个姑娘,当然他也不能确定就是姑娘,只能凭借自己的肉感感觉。人太多,没法转身,回头也费事。看来这几个姑娘是被挤出经验来了,反正总归要跟男人零距离,与其被猥琐男挤还不如跟个年轻帅哥挤在一起,与其被下流男占便宜,还不如挨着个道貌岸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小伙儿。
但肖开元在想别的事儿,在溜号。他不是被身前身后几个姑娘挤得心潮荡漾浮想联翩,而是想起了五年前的某一天,他就是乘着这班地铁心潮澎湃地穿着廉价西装打着条二十块钱的领带去自己所在的第一个公司实习,那公司在肇嘉浜路,那时的他,真是朝气蓬勃……今天他又踏上了同样的一条路,终点不同,心境也已不同。
人民广场终于到了。虽然这不是终点站,但却是人下的最多的一站。这一车厢有如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人从车厢里喷涌而出,肖开元也随着人流喷涌了出去,根本还没来得及思考究竟该往哪儿走就又随着人流走上了电梯。这时,他转头一看,刚才挤在他旁边的有一个姑娘居然还和他乘着同一个台阶的电梯:怎么着?还挤出感情来了?
肖开元虽然有些得意,但他脸皮薄,姑娘长得很漂亮,但他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搭讪。虽然他看得出来,那姑娘可能真的希望他搭讪。当然了,他也没心情去搭讪,因为,今天是入职的第一天,有太多的事儿在等着他。
肖开元又盲目地跟着人流走向了一个出口,此时刚才身边那姑娘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肖开元也不知道从这个出口出去究竟是哪儿,人民广场的出口太多,即使是肖开元这样的上海人进了以后也觉得跟迷宫似的,毕竟他以前从没在这工作过。
阳光有点刺眼,出了地铁口的肖开元拽了拽自己那被挤的有些皱的西服又抻了抻被挤歪的领带,他定睛一看:嚯,本来自己应该从来福士广场出口出来最近,结果却站在了距离来福士广场最远的出口。
他挺懊恼,叮嘱了一下自己:这样的错误真不该再犯,当前进方向不明时,应该停下来认真想想看看问问,清楚了再前行。已经盲目损失了一年多的时间和那么多的钱,切忌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肖开元用了大概二十分钟慢悠悠地溜达到了公司所在的大厦楼下,一看表,八点四十五,嗯,有点早。根据肖开元的经验,这个时间,通常只有前台到了,如果进去的早,得坐在前台那等着。这样就容易被鱼贯而入的同事一人瞟上一眼,那感觉就跟动物园里被人观赏的动物似的,很不好。肖开元绕着大厦转了两圈,到了八点五十五才踏上了电梯。这是肖开元的第一任老板教他的东西:提前太早不好,晚了更不好,最好是提前五分钟。
肖开元从来都懂这样的细节和策略,这对他的帮助很大。
八点五十九,一分钟都不差,肖开元迈入了新公司的大门。
迈入的一刹那,被债务压得心事重重的肖开元并未激情满怀,他是真的真的不知道,他正在开启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这段人生之起伏跌宕,常人绝难想像。
在前台,肖开元等到了录用他的老板,骆三郎。此人在上海咨询业内小有名气,但小有名气的原因并不是他每次接下的项目做得有多好或者业绩有多出众,而在于此人在业内混的时间实在太久,混过的公司又不少,而且下属对他的口碑一向很好。在肖开元入职之前曾和他在同一个公司,但相互之间并不熟悉。
骆三郎是一个慈眉善目白白净净微胖的中年男人,每天脸上都流露着让人感觉到温暖的微笑但又从不大笑,似乎从未对任何下属发过脾气,绝对的职场绅士。他肯定不算帅,但是看起来总是让人感觉很舒服、很干净。
多年以前,刚刚毕业还是莽撞少年的二狗曾经跟此人握过一次手。当然了,二狗并不是要炫耀曾与此人握过手,而是要说一下握手的感觉、那天大汗淋漓的二狗急匆匆跑到骆三郎当时所在的公司去要一份固定样本组的名单,遇见他握住他那肉乎乎的大手的时候,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刚才的急躁与匆忙,全没了。他的那只肉乎乎的手,似乎真的能传递镇定与自信的力量,这种感觉很特别。
骆三郎不是MIF的老员工,他也是刚刚入职两个月,在过去的两个月中,还有一个春节。据说他是MIF公司复兴计划中的一个重要棋子,是MIF从肖开元以前的公司挖过来的。而肖开元,也是通过以前的同事推荐介绍到骆三郎麾下的。在上海做市场研究的,总是相互跳来跳去,圈子不大。
假如在上海的某个行业混上个三年还需要死乞白赖地去投简历找同行业工作的人,二狗认为必是以下三类之一:一,人品太差,在公司里没交到任何朋友。二,在以前的公司工作能力太差或太懒。三,想让自己的薪水或职位跃升。
如果以上三点都不是,大多数的工作还是需要同事间的相互推荐,肖开元显然不是以上的三类中的任何一类,他以往工作认真刻苦,在公司里人缘还不错。所以,他和骆三郎是一拍即合,只面试了一次就被录用了。
在MIF的前台,肖开元再次握到了那只能让人觉得踏实的肉乎乎的大手。
“欢迎你来MIF。”骆三郎微笑着拍了拍肖开元的肩膀。
在肖开元用了约十五分钟走流程办了一系列入职手续后,被骆三郎带到了工位上。他的工位在最角落处,只需要站起来一看就能看见自己的同事在做什么事儿,而别人却很难看见他在做什么事儿。这好像是上海公司里的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职位越高工位就越偏僻。骆三郎当然不用坐得更偏僻,因为,他是独立的办公室,虽然也在这办公区内,但他是被一个大玻璃罩子罩着的,全公司能享受这大玻璃罩子待遇的,也就是五六个人。在上海的办公室里,有独立的玻璃罩子罩着那绝对是地位的象征,就算不是合伙人那也是公司里的中层领导。通常来说,想奋斗进那玻璃罩子,起码得十年。二狗已经工作了六年,至今还没奋斗进那罩子呢,“咫尺天涯”用在职场人和玻璃罩子的关系上,再合适不过了。估计像二狗这样成天不用心工作上班写小说的,这辈子也无法进罩了,只能憧憬一下明天自己的工位能偏僻一些、再偏僻一些,上班时间写小说能不提心吊胆一些。
“就坐在这,分机号知道了吗?”骆三郎不但长得慈眉善目,而且说话声音也很是好听。
“知道了,谢谢。”怀里抱着一堆刚领的荧光笔、订书器等文具的肖开元频频跟同事点头,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
“放下吧,然后咱们开个会,互相认识一下。”骆三郎善解人意着呢。
“……啊,好。”肖开元举目四顾,发现整个办公区空空荡荡,二十来个工位,只稀稀落落的坐着七八个人,其它的工位,显然都没有人坐。
会议室里,坐着五个人,骆三郎、肖开元和他的三个同事。这三个同事,都将是肖开元的手下。肖开元的职位是资深项目经理,按常规来说,应该管理四五个人,直接向骆三郎汇报工作。而骆三郎,应该管理十五到二十人,他的直接上级就是上海地区的最高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