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云雷,一个叫贺遏,他们两个人的组合,一个取了“云”字,一个取了“遏”字,合在一起取了个名儿叫:“遏云社”。
他们还煞有介事地拿来一块木板,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宝号“遏云社”,不管到哪里上地,都扛着,往场子中间一戳,算是他们的特色吧。
今天,他们又来到平素常演的那个场地,准备开始表演。老主顾还真有赏脸的,居然已经有人等着他们了。
相声已经不能说了,自从上次曹万两和郭德彰说抗日相声大骂日本人之后,日本人就开始限说相声了,只有在长春会标号,有许可证的,才可以说相声,比如虫二会,其他的,一律禁说。
云雷和贺遏虽然在曼倩社只是两个小徒弟,没什么人认识他们,可是他们自然还是不敢顶风作案,连曼倩社的名字也不敢叫,相声自然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拿起来就说了。
不过,他们自有自己的办法。
59、兄弟齐唱赚
只见贺遏拿出一副御子板,先呱唧呱唧耍了一阵,打了一阵类似卖烧饼的鼓点,然后就开始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太平歌词《颠倒颠》:“中华民国颠倒颠,有钱的好过没钱的难。有钱的开了一座典当铺,三分二利钱赚钱不费难。没钱的要把小买卖做,顾不上吃也顾不上穿。我说此话您若不信,您就到红白棚里观一观。”
贺遏的嗓子不说是响遏云行,也差不多了,那叫一个亮啊,而且,吐字清晰,每个字都送到人耳朵里,再加上,这样的唱词显然是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一会儿,长条凳上就坐满了人,周围还满满登登地围了一圈。
见人围得差不多了,贺遏放下了手里的御子板,道:“诸位爷,小的们没有别的本事,只练得了几句唱赚,今日拿出来,博诸位爷一乐,您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也没关系,您给我捧个人场,站脚助威,小的们挣下了活命的窝头咸菜钱,放下碗来,念诸位爷的好处。”
云雷假装自己是个看客,走到贺遏面前道:“您才来啊?”
贺遏也装作不认识,道:“嗯,才来。”
“你是干嘛的啊?”
“喔,我是唱赚的。”
“这个唱赚是个什么东西啊?”
“唱赚啊,就是唱小曲、小调、西皮、二黄、梆子、落子,只要是您说得上来的啊,我全都能唱。”
“喔,你全都能唱?”
“是了,您点什么,我就唱什么。”
“还点什么,就唱什么?”
“是。”
“这话可说得大了。”
“一点都不大。”
“你就有这个能耐?”
“那当然。我跟您说,只要是个人,点出来的,我都能唱。”
“那我点一段儿行不行啊。”
“行啊,你也属于人啊。”
“这话怎么说的?”
“你看,我刚说了,只要是个人,点出来的,我都能唱,你这里问我:‘我能点吗?’对自己表示怀疑。我告诉您,每天早上冲着镜子,说三遍:‘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有一个星期,你就变过来了。”
观众都被逗得前仰后合,这两个小伙子,真逗。
“什么话啊!那这样吧,你唱个耗子。”
“唱什么?”
“耗子。”
“哪有唱耗子的?”
“我就点了,怎么样?”云雷冲着观众道:“各位,他刚说的,点什么就唱什么,现在又唱不出了。”
“别别别,我不是不能唱,有一段岔曲啊,就是唱耗子的,只是,没人给我掌琴啊。”
“好,只要你今天能唱,我来给你弹弦。”
“这话是不是真的,你会吗?”
“你等着瞧吧。”说着,云雷就操起了三弦,拉了个过门。
贺遏拿起八角鼓敲了几下,便唱了起来:“喜的是更深夜静,怕的是又到天明,住的是墙窟窿坑洞与炉坑,吃的是残茶剩饭不用人盛,穿的是灰鼠皮袄一叩钟,正月十五鸾交凤。最可叹狸猫一叫就活不成。”
唱罢,观众席中响起了叫好声。
云雷道:“不错,还真唱上来了,这可是《白雪遗音》中的岔曲,唱得真不赖。”
贺遏道:“您这三弦拉得也不错啊,想不到还有这一手,我敢保证,您一定是有史以来拉得最好的。”
观众们都听出了这个“史”,和“屎”谐音,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本来嘛,街头卖艺的,你能指望他说出什么阳春白雪的话,还不就是满嘴“屎尿屁”,要不就是来些“爸爸儿子”之类的,自己糟践自己,博人一笑,挣取两个铜钱。
可是,眼前的这两个小伙子,显然目的还不是这些,或者至少不仅仅是如此。
云雷眉头一皱,道:“你别跟我提‘屎’、‘拉’这样的字眼,我听了难受。”
“难受什么啊?”
“这上面没东西进去,下面怎么能有东西出来呢?”
“怎么了啊?”
“好久,没吃饭了。”他做出皱眉状。
“怎么了,我记得你家是开大粪场子的啊,光每天收来的这些粪,你们全家都吃不光啊。”
观众听到了“吃粪”这样的字眼,又开始笑了。
“现在是什么世道啊,吃的东西都让日本人用大轮船运回去了,我们现在,谁都吃不饱,难得有一点进口的物事,谁舍得往外拉啊,拉的人少了,大粪场子自然也开不下去了。”
你别说,这些话还真有些共鸣,虽然来看表演的,未必个个都是饿着肚子,可是手头不富裕,总是真的。
“不瞒你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白面了。这样吧,你有什么唱点心吃物的小曲,唱个来听听,我也好解解馋。”
贺遏道:“好了,下面这个《饽饽名》,你要是不介意,咱俩一块唱,一起过过嘴瘾。”
“好。”
贺遏先唱道:“年糕得病,气鼓常疼,都只为麻花媳妇和薄脆私通。气得那,二五眼昏花糖耳朵聋。”
一段过板后,云雷接着唱道:“堆饼说和不在理,只气得混糖馒头往排岔上碰,碰了个平顶儿翻毛自来红。”
之前听了贺遏的声音,已经是让人叹为观止了,现在再听云雷的声音,真的好似晴天中一个霹雷,让人咋舌,称奇。
多好的嗓子啊!绵软、甜美,听他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躺在了成堆的棉花糖里,软到怀里,甜到心里,就那么爱人儿。
一曲终了,贺遏问:“这位先生,唱了这么多点心名,您觉得肚子好受些了吗?”
“肚子没好受,我馋虫倒勾起来了。”
“你别挨骂了。”
两人一鞠躬,便各自拿着一个笸箩,到观众席中要钱。
熟悉的人都心知肚明,其实这小哥俩说的啊,就是稍稍换了花头的相声,改成了以唱为主,弄了些新段子,不过垫话之类的,懂行的还是能听得出相声的影子。
因为现在相声不能说了,便另立了个名目,叫什么“唱赚”,糊弄日本人的。
不过这俩小伙子也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当着大家的面说日本人的不是,虽然只有那么一两句,可是这也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了,好胆识,唉,都不容易,能捧就捧着点吧。
不一会儿,两人就收了不少钱。刚把钱放好,两人想开始下一段,突然,就听见人群一阵骚动。
一队日本兵进来了,为首的竟然是那个叫青木的大佐,后面跟着他的跟屁虫,一个叫雷鸣的汉奸。
“你们这些臭说相声的,曼倩社不是已经抵债抵给别人了吗,你们班主也已经下落不明了,怎么,你们这几条小泥鳅还在这里扑腾啊。”
狗腿子雷鸣仗势欺人,他觉得自己既然都在日本人那里做事了,那就自然可以横起来,在马路上横着走都可以了。殊不知,横着走的,除了大人物以外,还有螃蟹。
云雷指指身边的牌匾,说:“爷,您看仔细了,我们不是曼倩社,我们是遏云社。”
“遏云社?”
“是啊,这是我们俩小兄弟自己搞的,已经和我们原来的班主郭师父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叫贺遏,我叫云雷,我们名字各取一个字,拼在一起,就叫遏云社。”
“干什么不是吃饭啊,干吗干这个啊?”
“爷,我们不像您,您财大气粗,又有能耐,干什么都是吃饭。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小哥几个,别的手艺什么都不会。你说拉洋车吧,不认识道;给人剃个头吧,没这个手艺;到码头给人卸货吧,没有把子力气;去当小姐吧,又是男的……”
“去去去,看你这嘴贫的样子,还在这儿说相声吧。你还不知道吗,你们班主搞出来的事情,现在全北平城,禁说相声!要说,得去长春会标号,你们去了吗?还敢说,不怕把你们几个都抓走吗?”
“爷,这您可冤枉小的了,小的没有说相声。小的这叫唱赚。”
“唱赚?什么东西?”
“唱赚其实就是唱赚词,这可不是我们搞出来的,那可是从宋朝年间就有了,勾栏瓦舍里头很常见的。唱赚词其实就是采用同一宫调中的若干支曲子进行演唱,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大致就是唱小曲时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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