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玉堂传音进去后,就站在高大的宫门前,借着从里面透出的静谧烛光,欣赏这些奇特的花纹。
他自记事起就经常看着这些花纹,边发呆边等待父亲。
宫门自行开启,没有老宫殿年久失修的聒噪,木质摩擦发出的声音在夜晚听上去安详宁静,像慈祥的长辈伸出手臂拥抱晚归的孩子。
邢玉堂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高大空旷的沧浪阙。
沧浪阙中的陈设布局非常简单,除了靠东边整面的通天大书架,还有殿中央那个高大的。自他出生起就从来没熄过火的炼丹炉,和一架十二折的绘寒梅大屏风,再没其他陈设。
这样大的殿堂特别容易给人冷寂凄清的感觉,但因为有那个常年不熄火的大丹炉耸立着,殿中倒是不冷清。
邢玉堂的目光落在那扇挥着寒梅的屏风上。
屏风的另一面洒出来的橘色烛火,把一片清瘦的人影投在屏风上。
人影面前有书页翻动,偶尔有书卷自行从通天大书架上飞下来,大蝴蝶一样在空中挥动纸做的翅膀,轻盈地落在人影面前的书桌上。
邢玉堂的目光落在那人影上,眼神像染了殿中温暖的气氛,渐渐柔和起来。
“孩儿拜见父亲。”
邢玉堂恭敬行礼问安。
屏风上清瘦的人影面前书卷轻轻阖上,自屏风后传出来一道声音:“回来了。”
声音明显是位中年男子,缓满从容地,带着关切的温和。只是尾音有一点点沙哑。
“是。”
邢玉堂恭敬应话,垂下的目光落在脚下的地面上。
沧浪阙的地面很有特色,用的是一种看上去呈灰色的,不知名的石头砌成,呈扇形排列。
这个形状总让邢玉堂看着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今夜特地过来,有事吗?”
屏风彼端的声音再次询问。
邢玉堂显得有些犹豫。
邢玉堂今晚来见父亲,其实是想跟父亲说沧浪之眼被屏蔽的事。
可是听到父亲的声音,他感觉父亲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他决定先不提这件事。
想了想,邢玉堂换了个话题:
“孩儿有个朋友来了沧浪城,就是孩儿从前跟您提到过的,在浑敦镇遇上的,救过孩儿性命的那位恩公,如果方便,孩儿想带她来拜望父亲。”
“既是你的救命恩公,为父理当相见。”
屏风后几乎毫无迟疑就应下了邢玉堂的请求。
邢玉堂放心地笑了。
他倒是不担心父亲不肯见炎颜,父亲对他们兄弟俩温和关爱,几乎从未拒绝过他和兄长的合理请求。
只是父亲这二年间突然决定亲自镇守沧浪阙,自那时起便再未见过任何人。
这次能同意他的请求亲自与炎姑娘见面,邢玉堂心里很高兴。
他也终于可以与父亲见上一面了。
说来还沾了炎颜的光。
他这个做亲儿子的想见自己的父亲,还得沾别人的光,这话听上去有些好笑,但的确是事实。
所有人都误以为他能见到父亲,但事实上,他与父亲相见也一直都隔着这一道屏风。
两年了,他跟大哥一样没见过父亲的面。
只不过,他是唯一得到父亲的允许,进入沧浪阙的人。
“还有别的事情吗?”
温和的声音再次从里面传出来。
邢玉堂回话:“没有了,孩儿去了。”
说完,他正欲转身,屏风后传出来一声轻叹:“帮为父寻个人。”
第1273章 邢堰
“玉堂可还记得计娘?”
邢玉堂想了想,疑惑道:“父亲说的可是孩儿宫中许多年前的那位女掌使?”
“是她。”
邢玉堂笑道:“孩儿记得。”
邢玉堂样貌就如他的名字一样堂堂正正,平日显得有些严肃,说起幼儿时的事却难得弯了眉眼。
“计掌使的针线活计在宫中颇有美誉。她虽是普通的女子,宫中却传闻她绣的小动物能满地跑。”
“孩儿当时调皮,非要计掌使给孩儿绣个能从绢帕上跑下来的兔子。计掌使只得连夜赶着把兔子绣出来。”
“但她又没有修为,绣出来的兔子自然是不会跑的。她就连夜叫宫中的侍卫上山中捉了只活兔子回来,把戏演全乎了。”
“就为哄我开心,她熬了整个通宵。现在想来,孩儿那时候也是挺能磨人的。”
邢玉堂讲当年旧事的时候,屏风后面那道清瘦的身影就安静听着,听得很专注。
等到他讲完,屏风后传出来温和的笑声:“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这些小事,看来你也喜欢计掌使。”
“嗯”邢玉堂点了下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
“一晃她出宫都十多年了,也不知她过得怎样。”
屏风两侧同时陷入沉默。
片刻后,屏风上清瘦的身影先开口了:“计掌使前些年已辞世。”
邢玉堂愣了愣。
身影继续道:“为父让你帮忙寻找的人,便是计掌使的遗腹子。我卜算她诞下的应是个女儿。”
邢玉堂赶紧问:“父亲可有大致的寻人方位?”
屏风上的身影沉默稍刻,道:“大约在缙云庄附近。”
邢玉堂拱手:“孩儿这就安排人去寻找。”
屏风传出来两声低低的咳嗽,再没说别的,邢玉堂安静退出来。
只是转回身向外走的时候,无意间抬头,邢玉堂的目光迟疑了一瞬。
他看见了壁上挂着的那副画像。
那是姑母的画像,这幅画像从前是挂在父亲的内书房里。
父亲搬来沧浪阙居住,这幅画像又被挪到了这里。
父亲对姑母的想念一直不曾轻减。
邢玉堂低低地叹了口气。
大概是父亲一个人镇守沧浪城压力太大的缘故吧。
外人只道父亲是风光无限的沧浪城城主,是东方大陆没人能惹得起的大修士。
父亲的为难大概只有姑母才能体会吧。
姑母的画像让邢玉再次想起了炎颜。
跨步走出沧浪阙,他背后的宫门却并未马上关闭。
这扇门每次都会等他离开后后才阖上,暖色的光从高大的门里映出来,就像父亲的目光。
正要下台阶的时候,邢玉堂向旁边的跨院看了一眼,道:“父亲,那边的柴又快摆满了,最近天气燥,堆在这里恐引火,要不要孩儿挪走?”
殿内传出温和的声音:“不必,天意渐凉,正好用它们围炉。”
邢玉堂没再说什么,柔软的鹿皮靴无声走过平实的青砖路,消失在深深庭院通往前院的垂花廊外。
一直到邢玉堂的走出沧浪阙所处的深院,沧浪阙高大的殿门才缓缓阖上。
屏风后,邢堰独自坐在桉几前,面前摊着一卷书,书上铺着一块青色的丝帕。
邢堰抬起头,目光落在高高的浑圆殿顶,又好像在看殿顶之外的远空星辰。
他目光很清澈,就像雨后新荷上的水。这样干净的目光其实很难出现在像他这样,已经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大修士身上。
不过邢堰很幸运,他的目光几乎彻底吞噬了岁月的砥砺,把那些经年的磨难,都转化成了洗涤这双眼睛的灵泉。
让他拥有一双永远净如蒙童的眼睛。
正是这样的一双眼,遮蔽了世人的窥探。
东方大陆上的几个修行大物,邢堰是年岁最长的那位。
无人知晓沧浪城城主邢堰到底活了多少岁,亦无人清楚他到底修炼至怎样高深的境界。
没人有机会亲眼看见邢堰动手。
亲眼见过的都死了。
“玉堂已经发现沧浪之眼消失了。”
邢堰开口说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永远对他最忠诚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邢堰把视线从穹顶上收回来,落在面前的绢帕上。
青色的绢帕质地柔软,用料上乘。帕上绣着只绣工非凡,彷若随时都会从帕子上一跃而下的兔子。
“筮过好多回明明是个女孩儿,那孩子到底哪儿去了?”
忍不住纳闷地都囔了一句,邢堰有点不耐烦地挠了挠头。
这个动作显出几分猴儿性,让他看上去更不像个活过漫漫修行岁月的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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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你到底咋想的?”
牛能淦跟在华畅身后,走进了两人同住的大房间里。
牛能淦走商一贯不爱自己住,嫌太冷清没意思。
跟伙计们住又心疼大伙儿太过拘谨,索性就缠着华畅跟他同住。
华畅跟牛能淦一道走商的时候不少,被他磨不过就答应过两回,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到现在,华畅早就习惯了。
虽然牛能淦有点话痨外带大嗓门,但夜里也基本都在修行,即便跟他同住一个大房间,华畅也不会被打扰。
自从跟了炎颜,不管是华畅还是牛能淦,修为都有很明显的提升。
尽管走商忙碌,但架不住供应的丹药充足,就算光嗑药,也比一般人修行的速度快很多了。
只不过当初之所以选择走商,是因为华畅和牛能淦的修行天分都不是特别好,能再次提升修为,他俩已经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