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照例把山货送到苗记饺子馆,苗掌柜吩咐伙计抬去后厨过了秤,给计梅边结算银钱的时候,又另外拿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几件旧色的衣衫,另一样是个油纸包。
苗掌柜笑呵呵地把两样东西推到计梅边的面前:「这是你二堂兄从前穿的两件旧衫子,衣裳料子尚好的。他如今窜起个子来,便穿不成了。压箱底怪可惜,我叫你婶子浆洗出来你拿去穿,正合适。」
计梅边知道苗掌柜是见她上回来时,把衣裳袖子挂破了,便放在了心上。
心下温暖,计梅边叠声道谢,收下了几件叠洗干净的整齐旧衣。
苗掌柜又把油纸包放在计梅边面前,笑呵呵道:「这个保管你没吃过,带家去尝尝,拿水随便煮得熟透,不用放盐料,好吃的紧咧!」
计梅边只当是苗掌柜铺子里的厨子师傅现炖的黄牛肉,笑道:「谢谢苗伯,我最近常打山货,有得开荤。」
苗掌柜却笑得神秘兮兮:「你那山货哪里抵得上这东西好吃?真正的人间珍馐,如今咱沧浪城里那些豪门贵府里头摆宴席也非它不可呢!」
「掌柜的,别光顾唠闲片儿,俺叫热的那碟子腊肉好了没啊!」
苗掌柜正说话,有食客高着嗓子嚷嚷起来。
苗掌柜赶紧指挥伙计上后厨去催。
不过数息,计梅边就看见伙计端着木托盘,里头放着颜色浓绛,油汪汪,亮展展,肥瘦相间,白里隔红的一碟子肉出来。
伙计把那碟颜色特别的肉片,恭敬摆在刚才发声的食客桌上。
计梅边心细,她刚才听见那位食客说了「腊肉」两个字。
她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肉名,当然更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肉片,忍不住好奇问:「腊肉是啥玩意儿的肉?」
她以为是什么畜生的肉。
苗掌柜笑着摆手:「这可不是畜生身上现成生就的。」
先买了个关子,等到计梅边张着大眼睛越发好奇地瞅过来,苗掌柜才仔细给她解释。
「腊肉,是咱们沧浪城里头新近来的一支商队带来的肉货,就是那个炎家商队,炎家商队你肯定听说过吧?」
「就是白雾殿的宗主,炎宗主名下的大商队,人称「塑料女王」的那一位……」
计梅边原本听腊肉的来历听得认真,可是当她听见「白雾殿」的时候,眼睛开始怔怔地出神。
苗掌柜后头讲了些啥,计梅边基本上没进耳朵。
她的眼前只剩下那个落雨的夜,野庙子里的那碗香浓的肉汤。
还有现在还放在她家的方桌上,后来她再也没用过的那个,洗地干干净净,叠地四四方方的布口袋。
那个青年人,在城门口分别时最后回应她的话,就是「白雾殿」。
苗掌柜对腊肉的美味赞不绝口,他本人也很买过一些塑料的盆子和罐子。
这些新鲜容器的耐用和美观让他十分中意,连带对炎家商队的口碑也极好。
借着介绍腊肉,苗掌柜把他听说过的炎家商队的传奇故事全都搬出来讲了一遍。
事实上这些故事在市井早传遍了,并不稀奇。
但计梅边不住城里,又独居缙云祠堂,苗掌柜就给她说的格外细致,因为讲的太激动,苗掌柜没察觉计梅边时时走神。
等到故事全部听完,计梅边再三谢过苗掌柜,小心翼翼把腊肉揣好,仍沿着东夜市街往回走。
以往她极少收苗掌柜赠送的吃食,顶多收下几个蒸饺,尤其是母亲过世后。
可是今天,她却痛快地收下了苗掌柜送的腊肉。
当听闻这种新奇的肉货与白雾殿有关的时候,她就对腊肉产生了兴趣。
或者说,她对同白雾殿有关的东西都有兴趣。
这并不代表计梅边特别惦记那个还布口袋的青年修士,只是她的生活轨迹实在太单调了,难得有这样耀眼的光照进来。
相对于「感兴趣」形容的更贴切一点,应该是「珍惜」。
就好比终日被关在同一个房间里的孩子,哪怕看到途经窗台的一只流浪猫都会分外珍惜。
怀里揣着那块意义格外不同的腊肉,计梅边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落梅庵门前。
今天她进城早,落梅庵门口没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
只有个推着精致的鸡公车的卖小吃的货郎守在鸡公车旁边。
一个员外打扮的中年人正跟货郎讨价还价。
两人讨价的吃食正是一块生腊肉。
「七两银子?亏你敢喊出来,你咋不去抢呢!」
员外瞪圆了眼珠子,指着货郎的鼻头叫嚷,显然被腊肉的价钱给惊着了。
路边经过的计梅边也吃了一惊。
她停下了脚步,下意识摸向自己的怀里。
她也没想到腊肉居然会这么贵。
她早晨卖给饺子馆的那一整只匏獾才值十二两银子。
货郎爱答不理的:「嫌我这儿的贵,你上正街打听去,少了十两银子我这块白送!」
就在货郎和员外讨论肉价的时候,落梅庵的双扇门静悄悄地开了半扇,出来个模样极俊的小妇人。
第1266章 腊肉里的乾坤
“货郎倌儿,莫吵,你家那好腊肉,我全买啦!”
声音又软又糯,就好像刚出锅的香米糕上抹了蜜糖,叫人听得耳根子一下就软了。
卖腊肉的货郎和吹胡子瞪眼讨价的员外全都住了口,一齐扭头看向说话的人。
停在街边的计梅边也把目光投了过去。
当看见妇人脸面的瞬间,计梅边呆了呆。
真好看。
这一刻计梅边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个词。
小妇人微圆的脸,白如美玉,一点朱的唇像含着红梅花瓣,美的一点不落俗套。
小妇人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走到鸡公车跟前,将几块银子放下,两只细藕一样的手捧起油纸包的腊肉,转身向落梅庵走去。
自小妇人出现的那一刻,这一片的光阴就好像静止了。
货郎和员外还有计梅边,兴许还有别的路人,全都安安静静地看着小妇人。
花枝大娘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捧着腊肉从容往回走。
可是,当她的脚刚踏上第一层台阶的时候,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停下来,转回身,看向刚才买腊肉的鸡公车。
她其实不是看鸡公车,她的目光越过了鸡公车,直接投向了站在路边的计梅边。
当花枝大娘看见计梅边的那一刻,从容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那对漂亮的的杏核眼中有深深的惊惧被压在眼底。
花枝大娘只盯了计梅边一眼,勐地转回身,加快了脚步迅速消失在落梅庵单开的那扇门扉里。
等到花枝大娘的身形在街头消失,这一片的时空秩序仿佛才被解开了封印。
货郎收回目光,小心收拾起那几块碎银子。推着车走开了。
那个叫嚣的员外也不再吭声,就好像腊肉这么好的吃食理该被那样美丽的人吃掉一样,袖着手,沉默地走开。
计梅边低下头,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那块腊肉,也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走。
想起刚才那个打落梅庵里出来的妇人,计梅边忍不住又看了眼那扇木门。
双扇开的木门关地严丝合缝,门口静悄悄的,就连门边那株枝繁叶茂的胭脂梅都低垂着满头繁华的叶子。
计梅边静静地打门前走过去,心里默默地想。
那个小妇人长得真是好看。
只是她为啥要那样看自己?
花枝大娘捧着腊肉跨进门槛,关上门的那一瞬,整个人也虚弱地靠在了门板上。
她大口喘着气,却不敢发出一丝声息。
她能感受到那个少年仍徘回在门外没有离开。
花枝大娘把腊肉交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用力按在自己疯狂跳动的心口上,集中全部注意力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直到那股让她恐惧的气息渐渐远离,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软着脚往院子里走。
做好腊肉摆进精致的碟子里,艳红的酒水装进琉璃樽。
花枝大娘端着托盘走进后院的时候,仍显得有些没精神。
宝儿姑娘仍趴在竹阁楼二楼那块柔软的垫子上。
白天没有星星的时候,她几乎都在睡觉。
花枝大娘把肉和酒水轻轻放在垫子旁边,起身准备下楼。
宝儿姑娘却懒洋洋地睁开了眼。
小巧的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秀挺的鼻梁上皱出几条可爱的细褶子。
“你今天遇上谁了?”
语气懒洋洋的,透着一股还没醒透的散漫。
花枝大娘小心翼翼地在软垫旁边跪下来,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
“我出去买腊肉的时候遇上个少年郎,身上有同你一样的气息,吓得我不轻。”
宝儿姑娘伸出一根手指,用长长的尖指甲挑起一块腊肉送进嘴里,闭上眼,慢慢地咀嚼。
就在她嘴里嚼这块腊肉的时候,在她的神识里,花枝大娘出门买腊肉的整个过程,完完整整出现在她的神识里。
现场的每一个人,甚至飞过的一只蚊子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出来。其中有货郎,有员外,还有计梅边。
喉咙一滚,宝儿姑娘把嘴里的腊肉咽进肚子里,神识里的画面的也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