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正好要往那里去。”那位先生说:“我是路易,他是我的小儿子夏尔。”他指着那位黑衣男士说。
“嗯……路易……老爷?”
路易无可奈何地笑笑,“跟我来。”他说,然后率先向前走去,按照国王的要求,每条街巷里都有煤气灯和下水道,所以即便是这样偏僻的一条小巷,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有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落的花瓣点缀在路面上,路面两侧是耸立的墙壁,三尺以下的部分有点青苔,但衬着红色的砖石反而非常可爱。
巴雷在距离老爷十来步的地方跟着,他的儿子不解其意,拉着父亲的手臂反而被父亲拉住:“我看那位是个好心的老爷。”小儿子迷惑地说道:“您在害怕什么?”
“正因为那是个好心的老爷,我们才该尊重他。”巴雷说,他的小儿子出生得晚,他不知道原先的贵族是什么样的——相比起敢向贵族扔死猫死狗的巴黎市民,埃夫里的民众是上帝最温顺的羔羊,他们接受领主的统治,而领主就是一个小小的国王,他拥有铸币、行政、税收、立法与审判等多种权力,他与他的扈从,官员,骑士就是平民的主宰——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加税,将交不起税的农民吊起来直到化作白骨;也可以在平民的妻子与女儿中挑挑拣拣,肆意地欺辱她们;他们宁愿吃到必须将才吞下的食物呕吐出来,也不愿意分一些面包给那些快要死掉的孤儿寡妇……
更不用提那些因为一些小事冒犯了贵族,被绞死、砍掉双手或是沉河的倒霉鬼了。
巴雷的天赋来自于他的父亲,他父亲在领主的城堡里做厨师,一向谨小慎微,又聪明地在老到犯错之前向领主请辞,不过你要以为巴雷的面包店就是来自于他的俸金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什么都没能带出城堡,巴雷的面包店完全是在路易十四亲政后,取缔了包税官制度,又派来了监政官,领主也被“邀请”去了巴黎的巴士底,埃夫里的人们逐渐从不见尽头的阴霭中回复过来之后,才慢慢立起来的。
但这种话可不能和小儿子说,不过埃夫里距离凡尔赛很近,巴雷又开着面包店,不免要与一些贵族的仆从与扈从打交道,要他说,近些年来,老爷们确实越来越和气了——至少无中生有,胡乱挑剔,甚至拿了面包不给钱的事情没再发生过,顶多仆人会多拿一块面包,对面包师傅来说不算什么——有句谚语就叫做“面包师傅的一打”,意思就是为了避免被人说短斤缺两,你去买一打面包会被送上十三个。
要不然他也没这个勇气到巴黎来——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国王。
正这么想着,他们就走到了巷道的末端,有一个教士拉开了黑铁的大门,巴雷与他的小儿子顿时眼前一亮,这里居然有着一个隐藏在宅邸里的方形广场,广场不大,矗立着一座小钟楼,这座礼拜堂完全按照罗曼式建造,也就是建筑环绕着广场,中间是礼拜堂,另外三周则是教士们与收留朝圣者们的房间,如今这里已经有了一些人,有虔诚的信徒也有幸运的外来者。
教士将巴雷与他的小儿子带进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立着四张双层床,铺着洁白的亚麻床单。
“请问这里睡一晚要多少钱?”巴雷谨慎地问道,“或是要买赎罪券吗?又或是其他奉献?”
“奉献随意,”教士说:“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在离开前将床单,枕头套和毯子清洗干净,如果有破坏要赔偿。”他说完就离开接待其他人去了,巴雷还想问问那位老爷,想要感谢他,但只稍一犹豫就不见了教士的踪影,他回过头,看到小儿子正兴奋地摸着床榻:“爸爸,”他说:“是棉花的!”
“真的吗?”巴雷的注意力被引开了:“这些教士真慷慨!”棉花如今不算是稀罕物了,但一般的旅店里还是会用干草来填充床垫。“这里肯定才修缮或是新造的。”他又说,他都闻到了白垩湿漉漉的气味。
就在巴雷与他的小儿子好奇地探查他们的新住处时,那位路易老爷和他的儿子夏尔已经在教士的引领下走进了礼拜堂,这座礼拜堂在名义上属于私人,并不允许旁人进入祈祷——事实上,如果有信徒走进这里,反而要感到惊讶与迷惑,因为这里竟然没有十字架与圣像,只有一排排黑色的椅子,白色的墙壁与一个空置的祭台。
只有高处的彩色玻璃窗昭示着这座殿堂的意义——每一扇窗上都描绘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金色雄狮,形态各异,只是口中都咬着麦子,若是有人看到了,大概就能猜到这是在述说圣徒伊格纳丢的故事,据说他是被投入狮子口后殉道的,他在受刑前说,“我是神的麦子,被狮子的牙齿磨得粉细,以便成为基督纯洁的面包。”
“就到这里吧,你们退下。”路易说。
“让我陪着您吧。”夏尔说。
“那么就一会儿,”路易说:“正好和我说说安东尼娅的事情。”
“安东尼娅……”夏尔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愧疚:“巫师也说他们没法再对安东尼娅的髋骨做出什么有利的改变了,她很遗憾,没能来参加这场盛典,她非常希望能够再次向您致意与表达谢意。”
“需要感谢的人是我才对,”路易说:“她在卡洛斯二世的时候受到了非常严重的伤害,本不该如此频繁生育。”
“她倒是很痛快,”夏尔想起王后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就不由得笑了笑:“父亲,您不知道她生下阿方索的时候有多快活。”
“哈布斯堡的女儿啊。”路易感叹道,他想起了王太后,还有王后,哈布斯堡的男性只将她们看做礼物与筹码,但谁知道她们心中燃烧着怎样的火焰呢?
“你现在还爱她吗?”路易问,“还有人在询问我是否应该为你寻找一位法国贵女做‘王室夫人’,不过我拒绝了。”
“谢谢,”夏尔说,“我不需要。”说到爱,他不知道自己与王后之间是不是爱情——一定要说,他们比起夫妻更像是一对战友。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经营了两百年,残余的势力岂是一份合约可以轻易抹除的?他在托莱多大教堂即位的时候,也不过刚成年,面对的却是麻木不堪的民众,满怀质疑各有心思的大臣,还有宫廷中的魑魅魍魉,他不但要处理政事,视察军务,还要平衡法国人与西班牙人在朝堂中的势力——还没等他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另一件重大的事情又摆在了他面前,那就是他的婚姻。
众所周知,一个国王的婚姻可以卖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好价钱,但那时候夏尔-卡洛斯三世遇到的问题不止一件,与他同龄的公主或是公爵之女——无;法国人希望他娶一个法国贵女,西班牙人希望他娶一个西班牙贵女;他有意将婚事推后,又有人传出了他可能无能的谣言……连特蕾莎王后都委婉地写信来说,要不要她向他推荐几个可信的女官……
“那时候你写信给我,说是否可以选择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安东尼娅为妻,我是很惊讶的。”路易说。
安东尼娅的勇气固然让路易钦佩,赞赏,但要说到婚姻,他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把她纳入卡洛斯三世的婚配人选之中,年龄不算什么,在政治婚姻中,舅甥、叔侄之类的近亲,或是双方都未成年,甚至还是蹒跚学步的婴孩,又或是年龄相差悬殊都有可能,但安东尼娅在这个时代的男性眼中,完全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人选。
她叛逃到罗马,等于背弃了自己的丈夫与婆家,也等同于悖逆了自己的父亲与娘家,如果不是有路易十四的保护,罗马的任何一座女子修道院都不会接受她。人们都认为,她虽然活下来了,但等同于死了,直到她的弟弟小腓力即位,派来使者要求她回到维也纳,她居然拒绝了,这下子就连她的母亲都觉得她是生了疯病,但在以拉略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冷静地说,一旦回到维也纳,小腓力作为她的男性家属,是有权力为她安排一门婚事的,如今奥地利的哈布斯堡正是势弱的时候,她一回去就会被估个价格直接被卖掉,到哪时候,她的处境只怕不比当初在托莱多的时候好多少。
像是这么一位女性,着实令人敬畏,尤其是她不像是大公主与大郡主,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她的父亲利奥波德一世一直不满于她不是个男孩,在仓促决定将她嫁到西班牙之前,这位公主与所有的贵女一样接受的都是最浅薄无用的教育。
卡洛斯三世决定让她来做自己妻子的时候,法兰西人与西班牙人奇迹般地站在了一起,西班牙人不赞成哈布斯堡的女儿重入托莱多,担心她会站在哈布斯堡的立场上胡作非为;法国人则认为她的年龄太大了,可供生育的时间太短,而且当初托莱多也曾传出这位公主可能无法有孕的话来,他们担心一旦与安东尼娅缔结婚约,西班牙王位的继承问题都要提上桌面。
卡洛斯三世却在这件事情上显露了遗传自太阳王的固执与开明,他亲自去了罗马,询问安东尼娅大公主的意见,安东尼娅考虑了好几天,请法兰西医生来看过后,才答应了卡洛斯三世的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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