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仓库的外墙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天窗离地甚高,若是晚上公蛎借助原形爬上去倒是没什么问题,如今大白天的,还带着一个笨手笨脚的胖头,只能在外面偷听一下算了。
珠儿并没有像公蛎想的那样大发雷霆或者肆无忌惮地宣称不行,而是沉默了片刻,轻轻道:“你也知道的,如今我没什么本事,只有找个好人家嫁出去。毕掌柜你也见过,一身正气,若是嫁了他,我爹娘就不用受欺负了。”
少年急道:“若是他不同意呢?或者他根本就是个人面兽心,到时你怎么办?我……”
珠儿道:“不会,我观察了好久,他面冷心热,胸有大志而且侠肝义胆,成了亲,即便他不喜欢我也决不会为难我。你放心吧。”
少年哽咽道:“那我呢……你可曾考虑我的感受?”
珠儿笑了一声,涩涩道:“谢谢你帮我。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回报你。还有,下辈子我要和我娘颠倒过来,我来做长辈,我一定会保护好她,不让她受任何人的欺负!”说到后两句,她的声音已经呜咽。
少年低声道:“好吧……这是这几日用的灯油和蜡烛。”
珠儿道:“我娘那里……”
少年道:“我已经交代家丁了,把你这些活计的钱一同留给她了。放心,没说是你给的,只当是他们出手阔绰。”
珠儿小声道:“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就要露宿街头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珠儿便催着少年回去读书,自己开始做活计。
公蛎和胖头听了半天,觉得珠儿一回到这里,完全是一个乖巧懂事的正常人,她为什么有家不回,非要承担巨大的人情住在这么个地方呢,而且她听她的语气还是很惦记爹娘的,难道背后这有什么隐情?
(三)
杨珠儿第二天天未亮就来了,还鬼鬼祟祟地带着一大包东西,用红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汪三财等对她的行为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再受她影响。
不过公蛎很快觉出她情绪的变化,以往她总是一副满不在乎、大说大笑的样子,今日却心神不宁,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发怔。
胖头劝她:“珠儿别等了,今天毕掌柜出城,估计不回来了。”
珠儿故作轻松道:“没事。”看到公蛎欲言又止,神态很是奇怪。
公蛎笑道:“珠儿今儿转了性了?”
珠儿突然拉住公蛎,老气横秋道:“龙掌柜,请借一步说话。”不顾胖头诧异的目光,拉着公蛎来到后堂。
公蛎心砰砰直跳,心想难道这丫头改变主意,准备嫁给自己?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应对她的表白,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只听珠儿道:“龙掌柜,我有一事想求你帮忙。”
公蛎泄了气,道:“什么事?”
珠儿低下头,道:“我如今同我爹娘不来往,他们很担心,我想麻烦你去我家铺子里走一趟,告诉我娘我好得很。”
公蛎瞠目道:“你天天经过铺子,直接告诉他们不就完了?”
珠儿绞着手指,半晌才道:“你不懂。”
公蛎越发看不懂这个珠儿,道:“既然怕他们担心,怎么不搬回来同他们一起住?”
珠儿神情大变,眼底的恐惧一闪而过。公蛎不忍,道:“好好,我不问了。我这就去。”
“不,我还有些要求。”珠儿拉住他,从怀里拿出两条绣得极其精致的荷包,“这两个东西,算是我给您和胖头哥哥的报酬。”然后又费劲巴拉地将早上带来的一大包东西拿给他:“你带着这个去,在我家门口,神态越是倨傲越好,动静越大越好,而且,最好能让街坊围观。”
公蛎感到莫名其妙,道:“那我讲什么?”
珠儿垂下眼睛,道:“你就说,是毕掌柜让你送来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没有毕掌柜解决不了的。再告诉我娘,珠儿很好,请她放心,然后就可以回来了。”
公蛎恍然大悟,啼笑皆非道:“你这是想要虚张声势,给你娘壮胆?”
珠儿咬着嘴唇,小声道:“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珠儿不孝,没能力带她离开。”公蛎暗叫幼稚,同时心想,到底是什么事情刺激得这丫头又是离家出走,又是叛经离道,行为乖张?
不过看在她给的荷包实在精致的份上,公蛎毫不犹豫答应了,道:“我去一趟没问题,忘尘阁也随便你来,但你莫要再缠着毕掌柜娶你,行不行?”
珠儿思索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那我能不能叫你和毕掌柜哥哥?”
公蛎点头道:“这个可以。你那张姻缘符,本来就是骗人玩儿的,不能信。”
珠儿十分高兴,连连点头,三人正商量过会儿要如何表现,阿隼回来了,他仍是一身便装,看到张珠儿,疑惑地打量了一眼,转身要走,却被珠儿怯生生地叫住了。
珠儿甜甜道:“你是阿隼哥哥吧?”她今天的妆容虽然厚重,却没前几日那么夸张,特别是当她带着一脸甜美笑容,不再抖腿、呲牙、笑骂的时候,看起来还有几分可爱。
阿隼点点头。阿隼已经从毕岸那里听到了关于张珠儿之事,从他疑惑的目光来看,他显然质疑毕岸描述得过于夸大了。
珠儿施了一礼,大眼睛扑闪着,一脸诚恳道:“我求龙掌柜办点事,想麻烦您也跑一趟,好不好?不会耽误您多少工夫。我日后定然绣个最精致荷包给您,行不行?”
阿隼是洛阳县尉之事,这条街并无人知道。一是阿隼早出晚归,从不在家,二是他只要回来便是一身小厮装扮,性格沉闷,从不多言,街坊们了解不多。。
珠儿这么一副柔弱样子,着实让人不好拒绝。
阿隼看向公蛎。公蛎陪笑道:“阿隼……大人,要是有空……”拉过阿隼,附耳道:“我这是替毕公子打发呢,只要做了这件事,我保证以后她不缠着毕公子。”
等珠儿走了,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杨鼓家。
有了阿隼出马,一切极其顺利。阿隼不用说话,只是往旁边一站,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加上公蛎巧舌如簧,最擅长狐假虎威,这出戏演得极好。
倒是公蛎,对杨珠儿的好奇更增进了一层。杨家的裁缝铺子小而阴暗,只有一些中低档的面料整整齐齐地挂成一排,家具摆设都十分简陋。杨鼓个子虽高,但弯腰弓背,看起来松松垮垮,粗大的指关节在衣襟上蹭来蹭去,眼神胆怯,表情拘谨;高氏不知是惊喜还是害怕,颤抖着嘴唇,不时拉起围裙擦拭眼泪。
公蛎按照珠儿交代的,气派十足地代表毕掌柜说了一番充满豪气的话,拍着胸脯道:“以后杨家的事儿就是我忘尘阁的事儿!”然后送上那包红布包着,看起来极像是提亲的聘礼一样的东西。
高氏颤颤巍巍接过,泪流满面。杨鼓却躲躲闪闪,吭吭哧哧半天,才说出一句“多谢”。
围观者大哗,有羡慕张珠儿好福气的,有祝贺杨家时来运转的,有质疑毕岸鬼迷心窍的,也有断言两人决不会长久的。一个少妇不无嫉妒地道:“龙掌柜,您今日来杨家,是提亲吗?”
公蛎一愣,他可没想想到这么一茬,脑袋一转,大声道:“不要胡说,毕掌柜这是认了珠儿姑娘做妹妹呢。”
李婆婆夹枪带棒讥讽道:“杨鼓家的,没想到你家闺女本事还挺大,这做不了人家老婆,做个妹妹也不错。”
高氏脸色通红,默默无言。
柳大忙出来打圆场,大声道:“不错不错,要是珠儿以后认了毕掌柜做哥哥,以后你们两个也少操几分心。”正在斟茶的杨鼓手一个抖动,竟然将茶倒在了桌子上。高氏慌忙拿布来擦。
柳大笑道:“这事情倒也圆满。还喝什么茶,我这刚好拎着一壶酒,赶紧给毕掌柜和阿隼胖头倒上。”说着驱散了围观的众人,径自去到厨房拿了几个碗来,喜滋滋道:“这是好事。你家丫头性子急脾气暴,有个人领路也好,免得误入歧途。”
高氏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道:“谁说我闺女误入歧途?”她同珠儿十分相像,不过身材瘦弱,面带菜色,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柳大一愣,忙赔笑道:“是是,嫂子原谅我口无遮拦。”
高氏瞬间没了锐气,低头坐着。
公蛎殷勤地端了一碗酒给阿隼,拍着他的肩膀吹嘘道:“你们还不知道,我这位兄弟,是衙门……”
阿隼咳了一声,公蛎慌忙改口:“认识很多衙门的兄弟,连县太爷都高看他一眼呢。”
柳大睁大了眼睛:“真的?”上去同阿隼握手,满脸堆笑:“我看阿隼兄弟器宇不凡,是大富大贵之相,以后请兄弟多关照。”
啪一声,杨鼓手中的酒碗掉在了地上。只见他慌里慌张,不知是哭还是笑,捡起缺了半边的碗,逃一样去了后堂,再也没有出来。
三人坐了片刻,阿隼有事先走了,胖头回去招呼铺子,杨家只剩下公蛎和柳大。
公蛎有心问问关于张珠儿的事情,斟词酌句道:“珠儿在外面很好,你不用担心。”
高氏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柳大劝道:“嫂子你莫要这样。珠儿又聪明又能干,心灵手巧,年轻嘛,谁没做过头脑发昏的事儿?等她想明白了,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