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横贯四方/捭阖本纪第二部 (独孤求哨)
第14章 十四
卫庄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一条寂静偏僻的街上行走。身后相隔大约二十步,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常常一晃就不见,再一晃又小心翼翼地贴墙跟了上来。
少女的身躯轻盈柔软,修习轻功的资质极佳;卫庄此生见过的对手中,走路完全不出声音的不超过十指之数,却没想到身后这一位居然也会是其中之一。
他停下了步子,装模作样地对月叹息。
“公主倘若真要令旁人无法察觉自己,衣袂之中可不能带着宫里的熏香才有的香气。”
黑影一滞,随即干脆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秀丽的面庞上带着三分恼怒,七分疑惑。
“你——”
“啊,卫庄得罪了。这衣服本身并没有被熏染过,可惜成日与其他衣裳收藏在一处,不知不觉也沾染了香气,这本是公主难以预料的。”
红莲听他说得好似亲眼所见一般,愈发吃惊,连恼火也忘了。只见男人转过身来,唇角噙笑,目光清冷,衣裳下摆无风自动,有天人之姿。
“公主胆识过人,下臣十分钦佩。可惜,行事还是该谨慎些。我若是殿下,早在被人识破行踪的一刹那便掉头快走,最好一路高声呼喊,引出些吵闹动静,让图谋之人有所顾忌,方为上计。”
红莲瞪着他,脚下不自觉地倒退几步。“图谋……什么意思?难道说你要——杀人灭口?”
“哈哈哈……公主说笑了。卫庄自问行事光明正大,何须掩人耳目,更何必灭口呢?”
红莲十分不雅地大张了嘴,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
“夜凉露重,公主还是早些回宫为好。”卫庄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转身欲走,红莲却突然出声道:“等等!”
“公主还有何吩咐?”
“……”红莲咬住下唇,低头道:“你,在鹿鸣阁上说的那些话,是你心中真的那样想呢,还是早就知道我在那里才那么说的?”
卫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公主指的是那一句?”
“关于我……嗯……去秦国……”
“自然是肺腑之言。”卫庄扬唇轻笑,“公主不是西施,秦王不是夫差,横阳君更做不来越王。况且……”他又转向月亮,一脸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忧色。
“秦国就像一条永不满足的巨蟒,只有实实在在的土地城池,才能填饱他们的贪欲。”
“如今,秦国逼着父王向赵国出兵,要如何才能……”
“公主不需要为这些国事劳心。”红莲猛地一惊,发现那人的声音不知何时竟然贴到了耳边,温暖而暧昧,夹杂着一丝调笑,“韩国的谋臣,还没有死绝呢。”
目送着耳根烧红的少女快速地施展轻功跑远,卫庄脸上的笑意很快收去,连痕迹都不留。
刚要以轻功赶路,突然眉目一敛,鲨齿出鞘——握着剑柄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将妖剑甩至背后,却不偏不倚地将一连串淬毒的白羽挡落。
只有几缕来不及收回的杀气越过剑身,将他鬓角的白发扬了起来。
他面罩寒霜,突然运起缩地之术,长臂如毒蛇吐信一般窜出——从房檐下面拎出了某个未能一击得手便要开溜的小刺客。
“小子,这是第几次了?!”
蓝发紫眸的小子一旦被抓,立刻显出一副认命了的乖巧。“第……呃,第二次。”
“二你爹!”卫庄如此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如此再三地被戏耍,“二十次了都不止了好吗!当初明明说了给你三次机会——”
“你不是没死么。不算。”
“我呸!没死就不算吗?你想得美!”卫庄对这种没招了就打滚耍赖无招胜有招的行径极为不齿,幸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小子,看到刚才那个跑掉的女人了么?”
“嗯。”少年点点头,打了个喷嚏。
“让你的鸟儿给我盯着点她。她回了韩王宫就算了,如果去了别的什么地方,马上给我传消息。”卫庄见小鬼的眼中出现了显而易见的不情愿,哼笑道:“这点儿事都办不好的话,我就让无咎他们把方圆十里的乌鸦、燕子、麻雀都射下来,做几桌全鸟宴,让你吃个够。”
少年的眼眸中立刻出现了惊惧忿恨的神色。卫庄视而不见,将他放下地来,指着红莲离开的方向道:“还不快去。”
小刺客的双脚一挨上实地,先稳了稳,然后便像受惊的鸟儿一样扑腾着猛冲出去,简直要离卫庄越远越好。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他咬牙切齿的骂声:“……坏人!丑八怪!!”
卫庄嘿嘿狞笑。小子,跟我斗,你还嫩。
他深吸了口气,向着北面急掠而去,连背影都带上了掩不住的焦灼。
已是深夜。韩非府上竟是一派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许多文吏模样的人进进出出,搬运着成堆的竹简,有的大声唱名,有的奋笔记录。
卫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看到的竟是这样一番局面。刻意隐藏行迹已无必要。他干脆现身找到了站在院中的主人,低声附耳道:“非叔,这是干什么?”
“献书。”
“什么书?”
“……在下的几部拙作而已。”
“献给谁?”
“秦王。”
“什么?!”卫庄自问隐忍功夫过人,此刻也禁不住差点跳起来,“非叔,这是何意?”
韩非扫了他一眼,“有个人,被毒蛇咬到了手指,他便一刀将自己的手腕斩了下来。你说,他是何意?”
卫庄喉头一涩,心中透亮,“非叔听说了秦王想邀您入秦的事?”
“姚贾来过了。”韩非闭上了眼睛,“我可不比孟尝君,一旦入了秦,可没有鸡鸣狗盗之徒救我逃出生天。”
“……为了让他们打消主意,难道只能把非叔十几年来的心血都献出去么?”
“秦王想要的,无非是治国之策而已。无论是一个行将就木的韩非,还是一部书,一套法令,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我告诉秦使,韩非沉疴缠身,不便远行,只能托付他们将这些书简带给秦王,以谢秦王的知、知遇之恩。”
“……”卫庄心中恨极,却也无计可施。“我倒想知道,秦王远在咸阳,竟是如何见到这部书的?”
“三年前,我的师兄李斯出使韩国时,到此间来过一次。”韩非闭上双眼,缓缓道,“当时此书尚未完稿,我给他看了其中数卷,请他评断。师兄在求学之时便最擅记诵,无论多么困难的文章,只需瞧上几遍就能默背出来。”
“原来是他。可非叔当初为何要给李斯……”
韩非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挑起——这个表情像极了卫庄。“我与师兄同窗而学,他也算得上我的知己。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三五个人能读懂这部书,师兄必是其中之一。你说,我不给他看,给谁看?”
卫庄的神色甚是不满,只是不好发作。“同窗便是知己?可笑。我那师哥……”他蓦地停住,扭头望向头顶的梨树,似乎对飞过梢头的一只乌鸦充满了兴趣。
幸而韩非没有留意他异常的态度,卫庄松了口气,仍回原题道:“其实君上眼下尚未答允非叔出使秦国一事。这姚贾竟敢此时就上门逼迫,简直太过不把韩国君臣放在眼里。”
韩非微微冷笑,“他倒没有逼迫,只是有礼有节,一再相邀。至于我那个堂兄韩安,我是最清楚的。他虽现在还未松口,过几天朝堂上一议,那些元老重臣,原本就对我恨之入骨的,加上收了秦国贿赂的,一定众口一辞;那时即使他身为韩王,也不得不从众议。”
“所以非叔只能托病赠书,以期秦王那边先放弃。”卫庄摇头道,“然而,贪得无厌乃是秦人本性,倘若嬴政得了书,却更想见非叔本人,又当如何?”
韩非目光又移回他身上,“既这么说,你想必早已打算好了。”
卫庄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密语道:“侄儿在阳翟有数个绝对隐密之处,可以委屈非叔先去躲藏一阵。”
韩非沉吟道:“……倘若今后当真如你所说,秦国又来要人,你要如何应付?韩国的境地已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又送给秦国一个发兵的理由。”
“秦王震怒,自然是因韩国不肯如他所愿。倘若我国不是不肯,而是不能呢?”
“不能?”
“比如,非叔已经故去……”
韩非眉头微蹙,道:“你能办到?”
“无非是准备一具身高体型与非叔相仿的尸体而已,这有何难。我们不用做得十分精细,只需给秦使一个交代便可。”
“……”沉吟片刻,韩非道:“此计不是不可行。只是,你莫要小看了姚贾。此人一介世监门子,能令秦王资车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冠,舞以其剑,在山东六国往来纵横,呼风唤雨,绝非侥幸。他在韩国的耳目,恐怕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侄儿一定谨慎行事。”卫庄一礼,匆匆离开了韩非府上。
他连夜赶回了流沙在新郑城内的据点,一夜未眠,将手头的几人一一部署就位,方才喘了口气。虽知姚贾在韩国手眼通天,但流沙之中每一人的来历卫庄都极其清楚,断然混不进秦国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