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横贯四方/捭阖本纪第二部 (独孤求哨)
便在此时,剑的去势蓦然停下了。
盖聂的额上沁出汗珠,气息到底没有乱。他在最关键的一刻用左手制住了右臂的行动。
街市还是同一个街市,街上的小贩和行人却在大呼小叫、四散逃走。他发觉自己无意识间闯进了铁匠铺子当中,炉炭上的火舌发出尖锐的嘶嘶声,如同人语。渊虹就架在一位打铁匠人的脖子上,那人吓得面如土色,一动不敢动,而铺子里的其他人则溜得一个不剩。盖聂转眼去看铺外,哪里还有那群孩童的踪影。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见幕后主使者的样子。但盖聂反而心中有了条清晰的脉络。眼下的遭遇和丽姬在东阿让他观看那两条游鱼时的幻境非常相似,想必是出自同源——只不过丽姬属于“水德”一脉,而这一次动手的人呢?
他又看了一眼身边不远处的炉灶。鼻尖嗅到少许焦糊的气息。燃烧的火舌中仿佛吞吐着无数捉摸不透的影子。
原来如此。
阴阳家在咸阳扎根已久,深受秦王信赖;但他们的目的却并非与秦王想要的完全一致 ,他们对秦国的忠诚也建立在不影响这个神秘学派自身追求的基础之上。比如这一次带走丽姬之子,便是瞒过了秦王和罗网的绝对秘密的行动。他们不能容忍任何人发现这件事,否则便会动摇他们留在秦国的根基。盖聂对阴阳术的初窥门径、对丽姬和荆轲的承诺,无疑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巨大威胁。然而,考虑到盖聂如今在秦王身边的位置和他本人的实力,设法除掉这个威胁对于看似无所不能的阴阳家来说也是件需要十分慎重的事。比起直接灭口,他们更希望在不暴露自己的立场下借刀杀人。
初入秦时,盖聂被授予“公士”爵,荆轲刺秦之后,一度升到了“大夫”。但在入陈之后弄丢了昌平君,又被削爵罚俸,如今的爵位是“上造”。若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闹市当中杀戮无辜,这样的爵位不足以抵罪,最多只能免除死刑,被逐出咸阳。况且这般狂性大发的侍卫,秦王也绝不能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如此便遂了幕后之人的意愿,将盖聂与那个孩子彻底隔离开来。
荆轲之子身上,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为何他必须生活在阴阳家如此严密的保护和监视之下?
盖聂端详了一会儿炉火,神智已彻底恢复清明。他收剑回鞘,在吓得魂不附体的匠人身边留下了一叠铜币。
这绝不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也绝不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交锋。
李信攻楚一役败后,正月刚过,秦王的御驾便亲临大将军王翦的食邑。经过数日推心置腹的长谈,终于将这位“告老还乡”的老将重新请出山来,并将举国上下最精锐的六十万大军尽数交到他掌中。冬尽春来,一场更宏大、也更激烈的灭国之战,再一次迫到了荆楚这个古老又历经沧桑的庞然大物眼前。
然而这一次,秦军不再采取先前的那种突袭猛攻的战术。王翦命大军缓缓推进,先是彻底扫平了郢陈、平舆等地,将这些城池重新收归囊中,随后以汝水为依托,在商水、上蔡、平舆一代修建了坚实的营垒。楚国也倾举国之力迎击秦人的进攻。五十万大军在项燕的率领下,分数路推进到王翦的防线附近,秦军主力却躲在营垒之后固守不出。两军从此陷入了漫长的相持,如同长平之战那噩梦般的三年一般;一晃过去了数月。
夕阳偏斜,将城垣的影子拉得极长。
卫庄站在望楼上瞭望远处。起伏的原野尽头,突兀地矗立着那道秦人临时以土石修筑的城墙;墙下的阴影里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楚军的尸体。这一日也与之前几日一样,除了从城墙内部射出弩箭以外,秦军始终不曾出战。到了黄昏,楚军的进攻偃旗息鼓,秦军那边也就愈发悄无声息。卫庄只得下令趁此时打扫战场,清点武器以及同袍的尸体 。
他跳下楼车,按照惯例的路线在楚军大营中巡视。伤病的呻吟声,士卒的议论声,随着他行进的脚步忽高忽低。营寨后方,几道炊烟随风升起,融入越来越暗沉的天幕之中。
“……今日死伤的人数为何?”
跟随着他的稗将回道:“死者三百人,伤者近千。”
卫庄凝视着他,视线中的压迫力让那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同样跟在他身后的无咎忙道:“死者三百五十七人,伤者八百九十余人。”
卫庄多看了这位流沙元老一眼,点了点头。无咎在去年的郢陈之战中中了蛊毒,虽有赤练及时以毒驱毒,到底还是落下些病根,连带须发也一并变成了霜色。他本人非但丝毫不在意,反而以这头与卫庄相似的白发为荣。
“公输家的人,还没到么。”
“按照约定,他们应会在月底之前将攻城车的部件运到。公输家数代之前便曾助楚王攻宋,可惜被墨家巨子阻挠,未能成事;这次公输家的家主公输仇先生被楚王重金聘出,他们也急于展示自家的能耐。”
卫庄沉吟不语,继续在寨中巡视。他将军营内外彻底走遍,又离开辕门,往附近的一座小丘上走。几名随从也紧随其后。到了山丘高处,卫庄跃上一块岩石,时而俯瞰营地,时而昂首望天。
“数日之内,恐将有一场暴雨。”
“那么……对秦人发起总攻的计划,岂不是又要延后了么?”
卫庄负手而立,不置可否,背影瞧上去高深莫测。背对着下属们的脸上,却在苦笑不已。
这一支楚军由卫庄担任将领,总共三万余人,得到的任务是骚扰秦军粮道。然而实际考察过后卫庄确信,这是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王翦所修成的营垒并非几个点,而是一条线;他利用楚国丘林的地形,将这条防充分伸展开。而如今三晋皆归秦国所有,粮草直接从韩、魏故地输送到前线,也就是说,几条主要的粮道均在秦军的大后方,想要穿过或绕过营垒攻击粮道而不被秦军发现,是几乎做不到的事——除非卫庄和流沙里的个别高手亲自出手,但极少的几个人穿过防线,对于整个战局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卫庄命人将这些战况紧急送回项燕那里后,得到的指示却是:就地驻扎,试探秦人防线的虚实,寻找薄弱处发起进攻。
这就对他们的目的愈发不加掩饰了。卫庄冷笑着烧掉了军令密信。他还记得月前在项燕的幕府中,楚国诸将在沙盘上对于此战的推演。项燕将楚军主力集中于淮水北岸,守护寿郢;本来打算仍然采取以逸待劳之策,先密切观察秦军的行动、再寻找战机,不料王翦比他更加沉得住气,不攻反守,还将营垒修得格外坚固。相持数月之后,最先忍耐不得的却是楚王。他责怪项燕怯战,数度派人从郢都来到大营,催促项燕主动求战。项燕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进,则正中王翦下怀,退,则遭楚王怪罪,无奈之下,想到了个舍小保大的计策。
——项燕并非是要寻找王翦那薄弱的一点,而是要给他抛出足量的诱饵,引他自己走出防线。
卫庄作为韩人,本来只是国中出谋划策的客卿,若非情况特殊,那些最讲究家世出身的元老贵族怎会容忍他成为楚国的领军之将?因为他正是被项燕选中的“诱饵”。而交到他手上的三万人,也并非国中精锐,而是由屈景昭氏等大族的私兵拼凑成的一支队伍,所受的操练远远不及项氏的精兵。陈城之战后,卫庄对这支队伍进行了一番整顿,颁布了严格的军令;靳苒也收拾了从新郑逃回的数千残兵,一同并入麾下。卫庄因为时势所逼,不得不在秦楚交战中为保住楚国尽最大的努力,但他也很清楚,在楚王和项燕眼中,无论自己还是靳苒,还有这些家族私兵,都是随时舍弃也不会感到可惜的棋子。
这几日连续攻打秦人营垒,士卒早就疲敝不堪,军心不稳。卫庄却无法向麾下解释项老将军让他们这些“先锋”不断做些徒劳无功的进攻的用意。他只能对将士们道,多日试探,都是为了寻找一个决战的契机。
到了月末,公输家族的攻城军械总算送到了:共有二十台投车,十台冲车,四十架云梯,底部皆装有两排车轮。而卫庄也开始构划最后的总攻。但如他所料,此时楚地进入了雨季,一连十日,风雨时急时缓,却从未止歇。
就在雨下得最大的一日,卫庄出人意料地升帐点兵,称要与秦人决一死战。
诸将大惊,即便不敢直言反对,也或多或少表示了劝诫。靳苒首当其冲地道:“战场泥泞,冲车、云梯难以行走;雨幕隔绝视线,也让弓弩失了准头。无论何种兵法,都没有在这种不利的天气下出战的道理 。”
“兵法虚实篇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又云: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致胜。所谓有利不利,只是相对敌人而言的一种判断。任何人都以为雨天我等必定不会有什么动作,先前的停战也一如秦人所料。但我等却偏偏在此时发起强攻,他们必定措手不及。何况秦人比我等更不习惯荆楚的气候,如此恶劣的雨天,反会成为我方的优势。”
卫庄说服众人,随即下令各营将士做好准备。顶风冒雨还要强攻敌营,士卒自然叫苦不迭;然而畏惧卫庄平日治军严厉,莫敢不从。士兵们收集了大量石块,再将投车用马匹缓缓运到战场,列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