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横贯四方/捭阖本纪第二部 (独孤求哨)
盖聂停下来的时候,秦军主帅已收敛笑意,目光凝重地侧过脸,对左右吩咐了几句。立即有人送上了几张卷好的丝帛。长史将帛书展开,和方才在竹简上记下的文字细细比对,终于昂首对主帅点了点头。
将军面上仍无笑意,但从他的坐姿、仪态来看,绷紧的身躯似乎放松了些许。盖聂知道他们方才对比的是自己的说辞和罗网送来的情报。目前看来二者之间尚无可疑的出入。他清楚为了避嫌,自己最好到此为止,闭口不言;然而从陈县县署时离开时那副疯狂、混乱的场景却从眼前一闪而过。
盖聂踌躇片刻,再行一礼,接着道:“不知将军是否收到罗网的回报?以在下所知,从楚国之内所传来的消息,或许已成为楚人的诱饵。”
“哦?盖先生的意思是,罗网之中,有人做出了叛国的罪行?”
“不,但他们可能落入了楚人的控制之中。”
“先生能给我一些具体的姓名,或者代号么?”
“雨师……还有风伯。”
李信瞥了一眼长史案前的帛书,慢慢抬起眼角,斜视前方。盖聂没有被帐中不详的静谧吓到,反而再次讲述了他在陈遭遇南疆巫士、以及城内守军在巫术影响下神智错乱的始末。不出意外的,他在李信将军脸上看到了完全无法置信的轻蔑表情。
“原来如此。先生面对的是如此怪力乱神的对手,难怪以先生之能,加上君上最信任的十二名护卫,仍是一败涂地。”
“楚人为了此战取胜已经不择手段。南疆之地确有通晓异术之人,请将军万勿轻心。”
李信轻笑一声,站起身来。他慢慢踱到帐内一侧,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杆长戟。这杆戟与秦国步卒常用的样式不同,木杆已经十分陈旧了,上面歪歪扭扭刻着“葛大”二字。
“信并非目空一切、轻视对手之人。当年秦赵相持之时,我曾命麾下八校尉率小股步骑骚扰赵人粮道。一次在平坦县附近遭遇,这杆戟的主人以一人之力击杀我方近百名将士,极为凶悍。杨端和将军曾提醒我,说六国军队虽然疲弱,却仍藏有个别的奇人异士,不可轻敌。故而信将此戟留在帐中,起时时警示之用。”李信说着仿佛露出怀念之意,“盖先生,你也曾在赵国军中,可知道这样一位奇人?”
盖聂喉头滚动了一下,“……不过是一个国破家亡的小卒罢了。”
李信目光中锋芒毕露,“国破?家亡?赵国早已归属我大秦,山东诸国早晚亦然;依先生的意思,难道大秦便不是他的国?”
盖聂从容道:“此人的武器既然被缴获,可见他多半已经死于战中了。大秦的国是为活人准备的,而非死人。将军以为是也不是呢?”
李信蹙眉片刻,忽而大笑,“哈哈哈……先生不愧是纵横传人,说得好!” 他将长戟摆回架上,“先生连番奔波,想必累了,还请回县城暂做休息;至于先生究竟是要返回咸阳还是随军进退,需待君上的使者返回之后,再做定夺。”
此话已有驱逐之意,暗指不愿见到盖聂留在军营中哪怕一晚。盖聂对他的态度也不多理会,再行一礼后便退出大帐,往城中行去。
渊虹拿在手上,如此契合,仿佛他的手掌天生就是为执剑而生的。可他还记得自己握着一杆长戟的样子。
当年同伍的兄弟曾围绕盖聂将来的孩子打趣。五个各怀心思、不知未来艰险的新兵,穿戴着从死者身上剥下来的盔甲、怀抱着生锈的矛戟,唯一的梦想就是又能饱食一日。而如今活着的只剩一人。
盖聂猜测自己不太可能留下子嗣。他和荆轲毕竟不同;对他来说,如果有了孩子,至少需要一个安全的家,能够遮风避雨,让孩子在屋檐下慢慢长大。然而在这种血腥残酷的乱世,他做不到独避风雨外。
不知道师弟会不会有家眷和子嗣?
也许会有的。以师弟的精明能干,即便在腥风血雨之中,也定会不惜代价地保全血脉之亲。
盖聂想起聚散流沙那群平日杀伐果断的刺客围着一个不会出声的小娃娃讲故事的样子,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然而与此同时,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失落,一种酸楚——为记忆中的那副场景,为自己不着边际的想象。更糟糕的是,他并非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何在。
但他恐怕永远失去了将此“缘由”宣之于口的机会。
不管过了多久,这份相思也只能刻在眼里,融在血里,烂在骨里。
鬼谷弟子必要精于权衡,而‘情’之一字,在利害的天平上总是最轻的。
三日后,咸阳来的使者带来了秦王的敕令:盖聂须立即返回国都,赴有司论责;不得滞留军中。
秦王听完盖聂的回报后,虽对昌平君极为震怒,到底也在预计之中。此时传来王贲攻占大梁的捷报,心情总算好转,对盖聂的责罚便也不重——降爵罚奉,令他继续在宫中担任执戟护卫。但盖聂最遗憾的是,关于这场决定秦楚两国命运的一战,自己注定只能做个隔岸观火之人。
TBC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所有掉坑的新老读者们,真不好意思我真是太不负责了,不管用什么做借口……
三次元的工作渐渐步上正轨,从此以后填坑的时间会稍微固定些,虽然仍旧比较缓慢,但请相信完结的曙光依然在向我们招手。
再次对大家的爱与坚守报以最诚挚的感谢OTL 尤其是所有扔地雷扔炸弹的妹子们,在下实在是无以为报。只有好好更新,保证大家有生之年能看到完结(喂)皇天后土 实所共鉴
第73章 七十三
虚实之章十
夕阳逐渐划过辟芷殿的垂脊,消失在宫墙之外。白凤藏身于一株老榕树的树冠中,冷眼俯瞰着下方大殿的四壁一点点透出灯火的光亮。他的耳力异常灵敏,能分辨百鸟的鸣唱,自然也能分辨出殿内那些吵吵嚷嚷的各方势力,封君使臣。
“……剑圣逃走了?”“该死,真是错失良机……”“此地的牢狱不够坚固么?”——这是齐国田氏的门客们。
“盖聂是秦王近侍,身份非比寻常;他又曾深入我国,熟知楚境动向;一旦逃回咸阳,祸患非同小可。”——这个是昌平君。“卫先生,这么严重的后果,你要如何向诸位盟友交代?”
“若非剑圣以昌平君的性命为质,我的属下又怎会让他逃走呢。”
纷扰的人语之中,卫庄的声音从来不是最响亮的。然而只要他一开口,必能带来一股不寻常的安静。所有的争执同时暂歇,如同畏惧着什么,又仿佛依靠着什么。
“可笑,剑圣能从流沙严密的看管下逃出囚禁,以启为要挟,这件事本身难道就不荒唐?”
白凤心中冷笑了两声。这是个老把戏了。以昌平君眼下的处境,怎敢故意向卫庄挑衅——除非,他是得到授意的。剑圣无端消失,卫庄不能不给楚国贵族以及齐国田氏一个交代;与其被那些所谓的盟友质问,倒不如让昌平君率先发难,利用这场设计好的争端抛给在场所有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剑圣似乎在秦国掌握了一种邪术。”卫庄语调平和,却带着一股定如磐石的气势,“他逃走那一日,我的两个属下暴毙而亡,身上却找不到一处剑伤,也没有中毒的痕迹。这不是邪术又是什么?何况我听说,剑圣曾瞒着秦国朝堂私下将荆轲的尸体换出来,交给墨家安葬——秦国的法令有多严苛,诸位都是知道的;秦王更不可能放过一个欲行刺自己的刺客。能在秦王的眼皮底下做出这种大胆包天的事,必然有些不为人道的手段。”
齐国的田氏兄弟颌首道:“确有其事。”
昌平君没有再反驳。殿内的气氛略加缓和,此时听一名贵族家臣出声道:“卫先生代横阳君与我家主人定下盟约,共襄楚君,抵御外侮,我家主人也一向以礼相待;为何屈氏的子弟,在先生那里无缘无故遭受到残疾身体的刑罚?”
卫庄冷笑道:“无缘无故?为了表示结盟的诚意,横阳君送到寿郢的可是自己的嫡子,而你们呢?就是那四名愚夫?庄先前还道所谓‘荆中四侠’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就是那么蠢,轻易为巫申所用,其中一人还死在巫术之下——屈大夫不会是把家中最想舍弃的庸子,充作质子打发我等了吧?”
屋檐下传来几声细小的呜咽。
另一人辩驳道:“他们的的确确都是宗家子弟……年少贪功,原不算什么大过错。倒是卫先生待质子太苛,只怕会寒了人心。”
“此四人不曾如约在城内等待,而是在城外道旁设伏相候,令庄不知其用心,这是其一;我见他们手执巫申所用之虫蛊,恐其神智已为所害,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这是其二。”卫庄仍旧平平淡淡地道。
“我等不知卫先生形貌身份,也不知流沙传信令我兄弟在城中枯等二十日的深意;此时听闻剑圣来陈,自然生出踊跃之心……”“哪知巫申老贼的邪术厉害至斯……”“呜呜……大哥……”被卫庄提到的四人嘶哑着嗓子解释道。卫庄却理都不理,继续道:“交质是古礼,也是眼下各家互相取信的根基。诸位君侯没有更好的人选了么?今次身份互明,庄必定待质子为上宾,不敢有半分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