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穆和失魂落魄地跳下围墙,也不管身后谁叫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苏宅。他脑中混乱一片,真相如此清晰,他却仍然不信,直想找父亲问个清楚。
梅岭之上,赤焰军少帅究竟遭遇了什么?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十一年的江湖漂泊,上下求索,江左盟中又如何度过那萧瑟凄凉孤身一人几千多个日子?
之后夺嫡之争,又是怎样九死一生惊心动魄?
既然如此失望愤恨,又怎么如此风淡云轻地回到这里?怎么谈笑自若,面对那些有着深仇大恨的敌人,平静如家常?
林穆和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林盛童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把父亲和母亲都逗笑了,笑容真挚开心,让人只觉满满幸福,没有其他。
林穆和顿住了手,转身坐在了台阶上,什么也不想问了。
说到底不过是前尘往事,问多了也不能把它当没发生过。
但是知道了便是知道了,林穆和总是忍不住去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后怕,心里烦乱,连听父亲讲课都不如以前认真。他本想着抽空跟父亲好好聊一聊,把心结解了,然而到了月底武功考试,林穆和走了个神,把自己伤到了。
他对手是李邵泽。李邵泽武功偏刚阳直接,力气不小,一向以实力说话,林穆和多倚仗灵巧的身法和诡谲多变的剑法。两人在练武场上一比较,胜负难分,林穆和的目光只是偶然落到场外,看见站在蒙挚旁边英俊挺拔的长林王萧庭生。
他一恍惚,手里的剑没来得及截住李邵泽,脚下一踉跄,刚好撞在对方剑锋上。
打斗之时无论武功高低,场间瞬息万变,决定胜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李邵泽一去不复返的剑势根本收不住,直直刺入了血肉,完全没预料的他立刻松手,冲上前扣住剑锋,他弃剑和止剑的速度极快,快到旁人都没反应过来。
林穆和被刺痛激得清醒过来,李邵泽反应极快,已经抽出剑,伤口在左肩,并不深。
林穆和被拉去包扎,期间萧庭生和蒙挚过来慰问了好一番,林穆和强调了好几次自己没事,才让蒙大将军放下了心。好不容易等他们出去了,林穆和正要琢磨自己该怎么跟父亲解释,就见自己旁边还坐着个活人。
练武场背后的休息场所十分简陋,树木环绕,几个破败的帐篷似的屋子,看稳定性还不如草屋,屋内就一个硬塌,几个小凳子,瘸腿的桌子和零碎杂物。
堂堂宰相之子就坐在荒草丛生的地上,一双剑目盯着他。
林穆和差点吓得扯动伤口,龇牙咧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李邵泽道:“是我伤了你。”
真是正直的好孩子,觉得是自己伤了他还很贴心地留下来陪着自己。林穆和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的好兄弟,道:“是我走神了,还好你收手及时,不然我就躺那里了,所以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懂么?我出去走走,别惊动王爷他们。”
他拢了拢袖子,动作与他父亲一摸一样,神情有些困倦,眉眼间一抹忧色。少年的眉眼原本是极其俊朗的,只是气质沉静内敛,几乎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样子。
他找了条僻静的小路,从后门出去,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是随意走走,不知怎么,走到了上次言豫津带他来的地方。他走进门,在大堂找了个干净的位子坐下了。
他叫了一壶茶水,小二刚走,对面又坐下一个人影。
林穆和惊讶过后乐了,行,跟着就跟着吧,至少不是一个人那么没劲。
大堂十分吵闹,远远的说书人说的故事都听不大清楚了。隔着林穆和两桌的一个方形桌子四周坐着四个人,说起当年的夺嫡之争,提及了名扬天下的那位苏哲苏先生,说的倒是极其生动,声音太大,引起不少人注意。
七嘴八舌的,又有人提起赤焰林家,便说那位有不败威名的赤焰少帅就是那位手段残忍的谋士苏哲,越说越难听,便是因为当今陛下是苏哲辅佐而得以登上皇位的,那人口里的龌蹉事情也让人听不下去。
被骂了几句,那人道:“你们这群愚民,蠢货!如今教改之风盛行,看似读书人都能凭借才华做官,可是能有几位寒门学士得以踏入皇宫大殿入得了那位苏先生的眼?若非陛下宠爱,那位苏哲,哪里有如今的风光?陛下为何宠爱他,不过就是一介会玩弄手段和感情的谋士么?”
又有人道:“当今陛下与苏先生之间的情谊有目共睹,当年苏哲为了大梁前往北境抵御大渝来着,好歹也是为了大梁,怎么能说这么恶心呢?”
那人笑道:“你可听好了,这件事疑点重重,当年苏哲究竟有没有去,做了什么我们平民百姓不知道。但是那一年,金陵多少百姓看得清清楚楚,归来的大军全部是一身缟素,那方空棺是陛下亲自迎进金陵,那位谋士苏哲,在战场上可是死了的!”
旧事疑点重重,大家有都是普通人,说来说去不过是猜测,没有证据都是免谈。
听得分明的林穆和紧握茶杯的手已经微微颤抖,在对方唾沫乱飞之际,直接将茶杯飞出,砸在对方的眉骨上,冲上前挥拳就揍。
林穆和和他爹一样,行事十分低调,十几年里他不是在江湖横行,便是在一群皇家子弟中长大,哪里听过这样的脏言秽语和不分青红皂白的恶意中伤?即使他性格内敛,却不是很能忍的人,况且那些话实在是太难听了,再忍下去就不是人了。
带着巡防营过来维持秩序的王瑾冲进茶馆,一眼便看见那位被拉住的双眼通红的少年,顿时头大了。
遭受到林穆和无差别攻击的众人倒地的倒了,逃跑的跑了,躲起来的躲了,求饶的还跪在地上,被误伤的掌柜和一干小二叫苦不迭,心想这又是惹恼了哪家公子爷。
金陵城别的不多,达官贵人和惹不起的公子爷最多。
还好只是打架,况且那林穆和传闻中也不是嚣张跋扈之人,还是好处理的,王瑾走上前,正想礼貌而不显得谦卑地问话,就看见林穆和身旁那个把人死死禁锢住实则扶持着的李邵泽,他呆了呆,目光落在林穆和左肩渗出的鲜红的血,觉得自己就算是抱住陛下大腿哭一场也救不回自己的小小官位。
刚才打了一场,伤口撕裂,再加上添了新伤,林穆和疼的冷汗直冒,他冷冰冰地看了王瑾一眼,走到狼狈不堪的众人中间,冷笑道:“想想如果那位林少帅在场,各位还有得活吗?”
说罢转身离开了,一句也没有对王瑾解释。
☆、认祖归宗(三)
打是打得痛快了,回去后该如何对父亲解释,林穆和拧眉,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办法来。
李邵泽拉着他去药房重新包扎,林穆和不明白,受伤的是自己,此刻疼的死去活来的也是自己,为何李邵泽脸色阴沉得跟天上的乌云差不多?
完了,难道对方觉得自己脾气不好,不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觉得交错朋友了?
李邵泽说:“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林穆和微微一怔,心中微暖,又有些辛酸的感觉,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知道他们说我父亲当年就已经死了,是什么意思?”
李邵泽道:“蒙大将军从北境回来,确实是全军缟素,也是陛下亲自确认过的……”
既然当年已经确定了的事情,父亲又是如何活过来的,更何况父亲若是假死,如今又何必回到金陵,回到大家眼中来?
林穆和回到苏宅,才听说了一个消息。
两万大渝兵马侵犯大梁北境,他爹已经被召入宫中了。苏宅总管黎纲说:“我看宗主的意思怕是又要再去一趟北境,西境不稳,长林王脱不开身,宗主此行应该是去劝服陛下的……”
林穆和道:“我未出生时,父亲以苏哲之明出现在北境战场,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对外说他已经死了?”
黎纲一愣,道:“什、什么?”
林穆和声音暗哑,道:“你只说是或不是。”
黎纲睁大眼睛,胡乱地点头,又摇头。林穆和丢下他奔出门,一路往皇宫而去,即使已经全身疲惫,但他还是想去亲眼看一眼。
北境战场,他的父亲,已经在那里死过两次了,无论后来又怎么活过来,这也是无法抹去的事实了。
林穆和在宫门口遇见萧歆,由萧歆带他进去,以有要事要找他爹为缘由来到皇帝陛下的书房。
萧歆一路领着林穆和,长这么大以来首次摆出了做太子的霸道气势,凡是遇见质问林穆和身份的,萧歆全部以老师之子应当礼遇敬重为理由把林穆和护在身后,一路护送到皇帝陛下的御书房。
然而,他爹不在萧景琰那处。
好巧不巧,皇帝陛下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同时,当朝宰相李慕白也在。
更不巧的是,旁边还坐了个纪王,父皇的皇叔,先帝的弟弟。
萧歆立即拉着林穆和跪下,对面前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行礼。
萧景琰眉头微皱:“歆儿,我让你去长林王府,你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