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唱一和,我再傻逼也感觉不对劲了,暗骂他们玩笑开过头,要是闷油瓶发作起来,整个车队都要颠一颠。幸好闷油瓶可能还没听懂,沉默地坐在一边,神态自若。我心想他大概又开启了过滤模式。
坐上车不久,车队就重新发动了。起初我因为抽过烟,还比较清醒,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说话,闷油瓶有时也会插一两句,虽然字少,已经让我很欣慰了。后来,记不清是几时开始,我终于在漫长的颠簸里慢慢入睡,梦里是之前和闷油瓶坐在一起抽烟的情景。不同的是,这次他扔完烟盒之后,站在我面前,忽然弯下腰,把头凑过来,碰了碰我的嘴角。
梦境的像素很高,我可以完全看清闷油瓶的脸,他闭着眼睛,低垂的眼睫和发丝扫在我侧脸上,整个人安静地像一幅画。
闷油瓶身上有某种气质,这种气质使他无论做什么都很自然,不过我没想到,连耍流氓也是。
我听见自己问他:我有多老?
闷油瓶笑了笑,模模糊糊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清想追问,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闷油瓶直起身,好像让我跟着他走,可我坐在石头上动弹不得,眼巴巴看他走远,急了一脑门汗,拼命喊他。
然后我被自己急醒了。
一醒来,我就感觉自己姿势不对,估计是睡到人身上去了,睁眼时果然看到一截脖颈。不用说也知道,这肯定是闷油瓶,我几乎整个人都倒在他身上。
我连忙坐起来给人道歉。闷油瓶表情平静,没跟我追究,但我自己脸上臊得慌,什么肩膀麻不麻、手臂酸不酸之类的傻逼问题,七七八八问了一大通。对于我这些问题,闷油瓶一个摇头就回答完了,表示自己毫无压力,随后他反问我,刚刚梦到了什么。
胖子呼噜声打得贼响,小花的眼睛在后视镜里跟我对视了一秒,眼神有点微妙。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我说梦话了?
仔细回忆梦里的台词,我觉得自己确实没出息,闷油瓶说我一句“老了”,我居然连做梦都含恨不能忘。更可怕的是,对于梦到闷油瓶碰我嘴角这件事,我不但不反感,甚至还不觉得违和。
完了,照这个趋势,梦到闷油瓶上我也不是不可能。
闷油瓶这个人,于我而言意味着太多东西了,这些东西很复杂,很难表达,但无一例外都非常重要。他为我的整个家族做过牺牲,无数次救过我的命,我欠他的大恩几辈子都无法偿还,但这仅仅是最表层的,如果更深入地看,他给我的远远不止这些。
我在过去十年里做过很多事,其中大部分都十分凶险,大概可以让我每天死一次。我没有跟家里提过,但他们多多少少察觉到了,有一次我老娘打电话来,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说这么久了也不回家看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儿子没了。我明白她话里有话,叫她放心,我手里有免死金牌,不会出事的。
这个免死金牌就是闷油瓶。诚然,他不在我身边,但我很早就发现,无论我遇到什么难题,只要想到闷油瓶,就总能得出答案。也许对于大多数来说,闷油瓶是个谜团重重、难以捉摸的人,但对我,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口源泉,即使相隔万里,也可以使我摆脱涸辙之鱼的困境。
这么一算,闷油瓶绝对是我的生门,那我当然不能亏待他,亲就亲呗,反正是梦里,管那么多呢。
于是我大大方方地承认:“梦到你耍流氓……抢了我的烟。”
闷油瓶估计是第一次被人说耍流氓,表情一怔。
我打了个哈哈把这个话题给过了,并且非常不讲义气地把胖子推醒,让他讲几个笑话。胖子说他在梦里跟美女约会,嘴儿都还没亲上就被我这瘪三弄醒了,要笑话?也成,他能把我揍成笑话。
我蓦地想到云彩,由着他骂了几句,没吱声。
出了长白山,我们第一站去的是北京,秀秀亲自带人在机场接我们,我看她挽着小花的手臂,忽然觉得她也到了被催着嫁人的年纪。胖子走在我旁边,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有点红。
“还在可惜梦里那美女?”我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故意开玩笑,“杭州姑娘水灵,你多跟我去走走,哪还用做梦。”
胖子立刻板起脸严肃地批评我:“你丫知道什么叫梦中情人吗,这世界上无论哪个姑娘,都比不上梦里的好。”
他边说还边哼起歌来了,我只听懂一句: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
嘿!留下来!
一起吃过饭以后,胖子留了我和闷油瓶一宿。第二天清早,我去了一趟南街的眼镜铺。
在离铺子不远的地方,我在路上遇到了提着菜篮的苏万,两人相视一愣,他先跟我打了声招呼。
我之所以发愣,是因为他手里的菜篮实在太巨大了,我发誓,我从来没在任何超市里看见过这么大的菜篮。此外,这小孩的臂力也甚是惊人,这么一个大篮子,塞得满满当当,他居然也健步如飞。
苏万见我盯着菜篮发愣,朝铺子那边努努嘴,说是给黑眼镜买的。接着他把我从头打量到脚,随后问我食量大不大。
我说一般般,正常食量。
他有点窘迫,说自己实在没什么钱了,如果我食量小,还勉强可以请一顿。
我闻言失笑:“你以为我是铁公鸡?还要你个小鬼头请客?走走走,把瞎子喊出来,师兄带你们搓一顿。”
苏万的家境我是知道的,他这么说,我隐隐能猜到几分。对于黑眼镜,我这个徒弟做得是非常不够格,如今所幸有这个小师弟,该帮的,我会尽量帮他。
我看着苏万抬着那筐东西,一颠一颠地往院子里走去。他进了一个房间,片刻之后又颠颠跑出来,笑着说咱师父还在睡,要不等下次吧。
我点点头,叫他把银行账户告诉我。这小鬼立刻不乐意了,转身就跑。我一把拉住他,恐吓性地威胁:“要还的,抽二还五,你敢不敢借?”
苏万犹豫地报给我一串数字,我用手机记下,顺口问他瞎子现在体重多少,照那筐东西喂,早晚变成猪头,你这是花巨款搞养殖,非把自己玩破产呢?
苏万哼哧哼哧喘了半天气,才吞吞吐吐告诉我,说他不是真的没钱,但是黑眼镜的药太贵,零花钱一会儿就没了。至于那一大筐的菜,是因为黑眼镜给他的菜钱太多,还总是威胁他一定要花完。
我算是完全明白了,一方面格外同情黑眼镜的胃,一方面感叹小师弟的智商:“你出钱,他不可能白要,这个道理你懂吧。总买这么多菜,不浪费?”
苏万挠挠头,说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话。
他说,我当然知道,但他累得太久了,我真的特想养着他。
就凭这句话,我打消了进院子的念头。我确信他们都过得很好。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格外轻松,眯着眼睛看两旁的行道树。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细细碎碎洒下来,被微风吹得跃动,满眼金灿灿的光点。这些金色的行道树尽头,有两个人在等我。
一见面,胖子就问我怎么样。我说瞎子真是捡了个好徒弟。他娘的,胖子非说我自恋,还跟闷油瓶告我状。
闹了一会儿,我问胖子,要不要一起去杭州。胖子嘿嘿一笑,说他在京城那么多年了,作为祖国的好苗,作为好良民好百姓,安土重迁,不想挪。
后来胖子给我们送行,我又问了他一遍。这次他拍拍我的肩膀,答道:“杭州我是没多大兴趣,但你说的那个福建雨村好像还不错,如果你哪天准备出发了,记得带上你胖爷。”
末了,他又补充:雨多云也多,说不准那儿有人在等我。
我心中一动,也释怀地笑笑,说那你得早点做准备,估计就快了。
对于云彩的事,我一直很担心胖子走不出去,如今他能这样说,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假如把过去十年比喻成漫长的黑夜,那么如今,就是星光在一点点升起,我也理所应当没有任何遗憾。
到杭州的时候,已经是夜里,我和闷油瓶都没有多少行李,干脆决定先去觅食。我心里起了一个念头,问他去不去楼外楼。闷油瓶对于这些小事一向无所谓,于是我们在十年之后,又一次相对坐在了楼外楼里。
这次我点了很多酒,瓶瓶罐罐摆了一桌。闷油瓶不知道我的用意,我喝,他就陪我喝,只是他不会醉,我会。
从长白山一路到这里,我和闷油瓶之间的交流不算多,一方面是他沉默寡言,另一方面是我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一张嘴就语塞,很容易尴尬。都说酒壮怂人胆,我现在也是这个心态,要说多少就喝多少,喝到后来,我眼前已经叠满重影,舌头麻得动都动不了。
我心里大骂所谓的酒后吐真言都是假的,舌头都麻了,还真言个屁。我想趁着最后一定清醒,起码对闷油瓶说几句,然而刚在心里骂完这句,我就睡着了。
幸好这觉睡得不久,不至于一醒来就到第二天早上,一点儿后劲也不留。我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身体一震一震的,侧脸还沾着一片东西,湿的,很不舒服。很快,我发现自己这是被人背着,而且还在他背上糊了一大片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