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力量锲而不舍地拖着黎簇朝某个方向走去,黎簇脑中一白,条件反射地挥舞着双手乱抓,一下子摸到了布料,等确信是藏人的袍子,总算松了口气。
等黎簇安分下来,藏人就放松了力道,但始终一言不发。黎簇寻思着眼下敌在明我在暗,一开口说不定就被削掉半个脑袋,也是大气都不出一口。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大概几分钟,乐声越来越弱,逐渐消失,而后黎簇手中一空,手电被藏人拿走了。
这时候黎簇才觉得事情有蹊跷:他一直认为是手电坏了或者没电了,所以才这么黑漆漆的一片,然而看藏人一举一动,都不像是一个失去视力的人,难道问题不在手电,是他自己瞎了?
这么一想,黎簇心里顿时急躁起来,忍不住就压低声音问道:“你能看见?”
藏人很短促地回了句“一点”,继而“咔”地一声轻响,两人眼前瞬间亮起一片白茫茫的强光。黎簇惨叫一声用手挡住眼部,眼睛里一阵辛辣地刺痛,流了满脸的泪水。
“这个,我关掉了,”藏人说道,“刚才不能有光。”
黎簇泪流不止,心想相比这个藏人,吴邪至少知道打招呼。他镇定下来,给自己做了一次眼保健操第四节 ,再慢慢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是一座庙宇。
这座庙宇跟外面旅游景点里的迥然不同,说不出是什么风格,最显眼的是左右两根门柱上盘着两条泛青光的巨蛇,蛇头正对上黎簇的眼睛,嘴里咬着什么东西,两双金灿灿的蛇瞳栩栩如生,肃穆而威严,硬生生让他倒退了两步,撞在了藏人的身上。
“这是搞什么,”黎簇怔怔地看着,脑子里划过无数信息的残片,“拜蛇教?”
“……”藏人嘴里快速说出了一个词,那是黎簇从未听到过的语言。当黎簇迟疑地准备开口提问的时候,却发现藏人身形一矮,居然跪了下去,朝庙宇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
黎簇看着眼前虔诚磕头的藏人,脑子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想法:从这座庙宇出现以后,汪家人所有的痕迹都淡化了,就像是穿越了繁杂冗长的黑暗之后,眼前的光明会让你忘记所有经历过的狂乱与痛苦。
他呆呆地站着,仿佛有无数的话想说,一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九头蛇柏、青铜门、古潼京、终极、黑毛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物在他脑海里飘来飘去,数不清的念头挣扎着要跑出来。他开始回想起与这些事情的初次接触,想起费洛蒙传来的那些断断续续的信息,想起冰湖底下的巨蛇,这么多的东西汇合在一起,忽然让他跌坐在了地上,喃喃说出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事实上,当黎簇刚刚得到冰湖里的信息时,他已经知道了很多,张家汪家、所谓的世界秘密、吴邪的目的,其实都不过如此。然而当他自告奋勇、一步步向吴邪设的局里前行时,却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谜团和“不知道”,以至于他开始不确定。直到现在,跌坐在这座庙宇前,他才清醒地认识到,所有枝条都生长成同一棵树,所有溪水都汇成同一条河流。他从未像此时一样为吴邪的不在场而痛心,因为这些原本是那个男人才有权完全知晓的,而不是一个半路杀出来的黎簇。
黎簇叹了口气,仔细看了看石柱上的蛇:两条蛇都咬着自己的尾巴,衔尾之蛇,自我吞食,不死之身,是为无穷大,是至高与无上,是完美,是永恒的向死之生,所有有关长生的追问,都可以在这个符号中得到解释。
没有人知道这个符号的来源,它仿佛从天地诞生的那一刻就存在,又或者说是它本身造就了天地,而张家人世代守护的终极,不过就是头尾相接之处、矛盾祸起之源。
原来是这样。黎簇想。他原本就已经接近真相,一切迷惑他的东西都出自吴邪。
真相是不会更改的,追逐真相路上的变数永远都是人本身。吴邪想做的是什么?毁灭终极?终极只是一个符号,其本身就意味着存在,存在的本质不可能被抹杀,因为它是世间所有东西的本源。吴邪可以用一把匕首杀死自己,杀死黎簇,杀死所有身边的人,却独独不可能杀掉世界。
突然,一个念头进入了黎簇的脑海,使他心里陡然涌起一片悲凉。他默默地站起来,跟藏人一起慢慢向前走去,经过那两根标志性的石柱,站在庙宇门前,拉起了门上的青铜蛇环。
蛇环与石柱上的蛇一样,都是首尾相接的样子,造型简约却不粗糙,虽然省略了眼睛,但蛇的嘴部用一个缺口清晰地表现出来,整个环的表面都覆盖有很精致的蛇鳞。
门毫不费力地被打开一条缝,黎簇看着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他听见巨大的水声,令人想起钱塘江大潮、三峡水库等等,但其实门里并没有水,所谓的水声,只是因为某种窸窣声过大而产生的错觉。
也正是在这时,黎簇忽然清醒过来:虽然这里并没有汪家的痕迹,但必然曾经为人造就过。
是谁修建了庙宇?
***
“有点像古楼里那会儿,”胖子看了一会儿,说道,“小哥,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张起灵的关注点显然在另一方面。梁湾注意到他的表情有点意外,又有点困惑,而不是朋友之间的担忧或焦虑,仿佛在他眼里,吴邪只是一个无意间闯入的路人。
“不是齐羽,”张起灵端详片刻,答道,“这是我们的人?”
胖子看了张起灵一眼,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反倒是梁湾惊愕地问道:“什么齐羽,这是吴邪,你不认识他?”
谁知这句话像触电一样,一下子让张起灵僵住了。这是梁湾第一次看见张起灵失去冷静的样子,就像一口森林深处的潭水中突然掉进一颗石子,情绪从中心一圈圈地散开,并不喧哗,仍旧静谧,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觉得张起灵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她又不明白这个人什么时候遗忘过。
让她更奇怪的是张起灵的话。
“原来吴邪没有成为‘齐羽’。这么说来,计划成功了?”张起灵喃喃自语,忽然转向胖子,“你是老九门的人?”
胖子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张起灵,点了点头,梁湾看不出来他眼神中包含着的意味。
而后胖子笑了笑,说道:“是啊,我是吴邪的人,计划都成功了。不过小哥,你也看到了,我老大现在不太好,我得下去给他搭把手。你先带这个女人出去,老九门的事,不喜欢外人插手。”
张起灵皱了皱眉:“这里没有出口,现在分开,我们可能全都出不去。”
“天底下还没我胖爷办不了的事。拿上这只备用手电,你们尽管往回走,路上没多少弯子,怎么上去这个女人也知道,只要路边野花不乱采,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能到外头。”
胖子像变魔术一样掏出另一支手电,张起灵接了,却没立刻就走。胖子“嘿嘿”笑了两声,催促道:“小哥,老九门有老九门的规矩。虽然你现在失忆了,但兄弟一场,你别让我难做。”
他一边说,一边给梁湾使眼色,梁湾却不买账,咬咬嘴唇,什么话都没说。僵持了半晌,就在胖子和梁湾都以为张起灵不会走的时候,张起灵突然点头“嗯”了一声,看了梁湾一眼,打开手电。胖子赶紧对梁湾扬扬下巴,示意她快跟上。
梁湾没有任何立场留下。她本人毫无能力,如果留下来只能成为累赘,即使仅仅就力量对比而言,她也应该跟随张起灵离开,而不是给胖子添乱。此外,梁湾不是那种胡来撒泼的女人,她从血液里带有汪家人天生的审时度势的能力,胖子并不担心她会坚持留下来碍手碍脚。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胖子在河边坐下,脱下鞋袜,开始专注地在水里洗脚。
这或许不是胖子洗得最干净的一次,但绝对是最认真的,他就像刚开始学习内务的小学生,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互相搓洗,等十个趾头全部洗完,身后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胖子神情严肃地端坐了一会儿,似乎还在回味这次难忘的洗脚经历,而后突然整个身体往下一滑,径自跳进了河里。
一般人都知道一个常识,那就是江不能乱跳。大人经常警告孩子别去江里游泳是有理由的,江跟小河小溪不同,表面上一派安宁,其实水底下全是排淤挖的坑,波涛暗涌,人一下去,估计就是一辈子。
胖子刚跳进湖里的时候,就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上不去了。这片看起来不深也不宽广的水域里居然有个漩涡,并且吸力惊人,让他瞬间就有一种被扔进滚筒洗衣机的酸爽感,整个胃里翻江倒海,要不是一路上没吃多少东西,估计会在水里直接吐出来。
类似的机关在海底墓中也有,但不可能像这里一样隐蔽,以至于胖子全无防备,被转得两眼发黑,只记得牢牢抓住手电,等吸力终于停止的时候,他千言万语都汇聚成了心中一声响亮的国骂。
漩涡之后,水流渐渐平静,胖子脸憋得通红,心想不管这漩涡是往哪的,再不换气老子就要嗝屁了。他鼓足劲往上游,钻出水面大喘几口,往旁边一看,发现自己其实没被卷远,岸还是原来的岸,只是岸边多了个吴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