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面面相觑,只剩方兰生在那里手舞足蹈。只有襄铃云里雾里,愣愣的问:“呆瓜抽的那个,是什么意思?襄铃不明白……”
红玉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扭头对百里屠苏道:“猴儿自小在寺院里长大的,香客们要抽的签,他大半都滚瓜烂熟。”
百里屠苏道:“是。”
红玉道:“是以一听这龙王庙用的观音灵签,上签有几,签文为何,他都成竹在胸。”
百里屠苏道:“是。”
襄铃道:“襄铃还是不明白……”
“小铃儿不用明白。”红玉伸手拎过方兰生,照脑袋上就是一记。“六界神佛都看着,就敢熊罴入梦,我看你这猴儿是白日梦做多了!”
方兰生嘟囔道:“少爷有神灵庇佑!怎么,你嫉妒了?”
红玉一笑,伸手也抽了一支。展开来却是“孔明点将”:“烦君勿作私心事,此意偏宜说问公;一片明心光皎洁,宛如皎月正天心。”
红玉笑吟吟道:“猴儿莫说嘴,姐姐这个不是上签?”
襄铃拍手道:“这个好玩,襄铃也要来!”
一边在那签筒里抽了一支。展开一看,写的是个“太白醉捞明月”:“水中捉月费功夫,费尽功夫却又无;莫说闲言并乱语,枉劳心力强身孤。”一时便觉得有些不妙。“水中捉月亮襄铃知道,猴子总这么干——呆瓜,这意思是不是不好?”
方兰生忙哄她:“没事的,这不作数,咱再抽一支——”一边又在签筒里拿了一支。这回竟还是个下签:“梦中得宝醒来无,自谓南山只是锄;若问婚姻并问病,别寻条路为相扶。”
襄铃哇一声哭出来:“果然算命什么的最讨厌了!”
方兰生也不知道怎么好,只得道:“你别信它,这签多半是假的,都是胡说的——”
襄铃道:“呆瓜刚才抽的那个,也是胡说的?”
方兰生道:“所以说有真的,有假的,我的是真的,你的是假的。”
百里屠苏看了半日,这时也拿过那签筒。方兰生一眼看见,急的忙打掉他手。“木头脸你添什么乱!”
百里屠苏也不恼,道:“我求问神明,干你何事?”
方兰生道:“自然干我事!……你可万万莫再抽个下签出来!”
百里屠苏淡淡道:“是凶是吉,我都不放在心上。你大可放心。”
方兰生愣在那里,过好一会才想起他指的是何事,登时暴跳如雷。“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最好你抽个下签下下签,一个人偷着闷到死,本少爷也决不来开解你!”
吵吵嚷嚷了一阵,百里屠苏也没坚持,转身出屋。襄铃红着眼圈儿往外跑。红玉摇摇头,也跟出去了;方兰生罕见的没追着襄铃,看看庙堂无人,却又转身,对着那龙王爷跪下。
“弟子方兰生第一次出海……愿龙王保佑风平浪静!”磕了一个头,又道:“诸天神佛保佑襄铃早日想开些,早日把那木头脸忘的一干二净的……木头脸跟风晴雪好好过日子,千千万万别来招惹襄铃!阿弥陀佛!”
念念有词了一阵,突然意识到地面上有阴影;反射性回头,百里屠苏站在他身后,顿时大叫出来:“鬼,鬼啊——”
百里屠苏道:“我还未死。”
方兰生定了定神,盘腿坐在蒲团上,气愤道:“好你个木头脸!竟还会偷听?”
百里屠苏道:“你,在许愿?”
方兰生道:“你没长眼?”
百里屠苏道:“你许的,是什么愿?”
方兰生道:“少爷许的愿自然是能和襄、襄铃一直在一处!”
百里屠苏饶有兴味的看着他。方兰生涨红了脸,硬着头皮道:“后来想着也不能只顾自己,这众人都好了,福气才大,因此顺便又许了个你跟晴雪的……算便宜你这木头脸!”
百里屠苏道:“你的佛,可是真的?”
方兰生没料到他说这一句,愣一下嚷道:“当然是真的!”
百里屠苏道:“我且信这一回。”
他一撩衣摆,在方兰生身边蒲团上跪下来。方兰生一惊,“你——你——”突然瞥见黄昏光线下,百里屠苏半边脸上柔和的阴影。一时间做声不得。
愿有情人成眷属。愿世间皆团栾。
高高在上的佛。这一次,你可听到?
第4章 岁时寒
方兰生牙齿格格打战,一不留神咬到舌头,一下子给痛醒了,睁眼就看见搁在被面上的一只光溜溜胳膊,赶紧塞回去。一边暖和着膀子,一边扫视屋里。百里屠苏一如既往早无影无踪,屋角放一只火盆,通红炭火烧了一夜,灰白余烬还留些热力。窗外乌蒙蒙的,想必不是爽利天。
方兰生坐起来,手在床上乱抓一会,咬牙放弃床头的大毛衣服,单薄衣衫往身上一套,加个毛边小褂,就这么跳下地。刚推开房门就觉得不对,正逢着红玉往楼梯上走,劈头就骂。“看这找死的猴子!你穿这个敢出去站一站,冻不死你的!”
方兰生本来后悔,给这一骂心气倒上来了,眼觑着红玉道:“你这女妖怪还好意思说别人,不照样穿的伤风败俗的?”
红玉道:“我是女妖怪。你是妖怪?”
方兰生搬石头砸自己脚,一时间没想出话来驳。这时襄铃从外面蹦蹦跳跳进来,穿遮不住腰的小红袄,长刚到膝盖的白绫裙子,朝他喊道:“下雪了下雪了呆瓜!——屠苏哥哥在外面给襄铃堆雪人呢!”
方兰生没顾得上追究后半句,赶着问:“诶呀看你穿的薄的!不冷啊?”
襄铃白他一眼道:“襄铃是狐狸。你是狐狸呀?”
方兰生连续被砸两次,凄凉到扶墙,心想自己就长成潘安宋玉如何,人家肯正眼看你。立时回去用大毛衣服把自己裹成个球,这才哼哼哧哧出了客栈门。这一看吓一跳,到处都是白的,覆玉泼银,自幼书中读了多少句子,当下在胸腔里堵个水泄不通,一时竟拿不出一个字来描述,半天只嚷得一句:“下雪了!”恨不能一个猛子扎到雪堆里去。“原来这就是雪!原来雪长这样!”
自己嚎叫了半日,突然觉得众人都在以看什么动物的眼光看他,襄铃哼一声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呆瓜连雪也没见过?”
这倒是怪不得方兰生,打小儿江南水乡长大的,满眼春风杨柳,什么时候见过苦寒天气。一时间下不来台,就先拣个软柿子捏捏,斜着最没见过世面的风晴雪道:“你也见过雪呀?”
风晴雪团个雪球,黑手套映着白色,明丽到惊心动魄,笑嘻嘻说:“嗯——虽然我们那没什么四季,雪我倒是见过的!”
方兰生碰个钉子,暗骂自己蠢的,人家名字里就有雪字,能没见过雪,矛头又对准百里屠苏:“木头脸别装的见识多广阔似的!你不是才逃下山来没几天?”
百里屠苏还未及答话,红玉笑道:“猴儿你班门弄斧。百里公子在的是昆仑上门派,积雪终年不化,比起那来,这算是小巫见大巫。”
百里屠苏看红玉一眼,淡淡道:“不错。”
方兰生更扫兴,但毕竟头一次见这样美景,一会也就不计较了,便跟风晴雪襄铃在雪地里你追我逐起来。百里屠苏极耐心细致的在旁堆一个雪人,红玉探头出来喊道:“都不吃早饭了?”
襄铃掸掸身上雪,过去看那雪人,大略也成型,就面目是一团模糊,说:“屠苏哥哥,这好了没有?”
百里屠苏道:“只差鼻子眼睛。”
“什么是鼻子眼睛?”
百里屠苏解释。“鼻子是红萝卜,眼睛是煤渣。”
襄铃立刻就要到伙房去要,被方兰生拉住:“玩这半天,你先吃饭去,我正好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食材,想吃什么我好给你单做的。”
一路拣没踩过的新雪轧过去,听那咯吱咯吱声,一跳一跳到了后院。先看见墙角几朵小红梅,顿时喜得连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都忘了,蹑手蹑脚溜过去想折一枝,突然听见一声吼:“你这废物!”
方兰生吓得一颤,战战兢兢看时,原来是客栈老板在骂一个伙计。“你说你还能作甚么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看过年了,让你去买副对子都买不来!”
那伙计急着分辩。“不是,您瞧,今年求王先生对子的人特别多——是真多!我诚心求了,先生说从十五起,他每日天不明就开始写,写到二更,还写不了哩,一直排到年根底下。写对子的也不是只有一个他,大不了咱换别家不成?”
“放屁,你懂什么!”客栈老板一声喝。“咱这么个小破镇子,祖上三代坟不长草,只有人家王先生中过贡生。我们做小买卖,目不识丁,都要求王先生个字,图的就是这吉利。而且王先生字好!——不求王先生的字,难道要西头蔡秀才那一手狗爬?我丢不起这个人!”
方兰生听得不耐烦,自个儿跳出来了。“掌柜的,你看你愁的这是什么。放着我这大才子在这里,还费什么功夫找别家?”
俩人都吓一跳,定睛一看时是这两天投宿在这里那一伙古怪人里头的书生。掌柜的哼道:“小公子,你中过什么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