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落堂皇,落公子。”方才神思摇荡的眸光骤然聚焦,火燚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薄唇翕合,“落公子,有何见教?”
“王!‘见教’岂敢?”落堂皇眉梢微动,那笔力千钧的一线“平川”立刻显山露水,危峰兀立,而出语却含蓄温和,静水流波,“‘一绾青丝’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晚生早已惺惺相惜。见贤思齐,不知可否有此殊荣,得绾青公子指点一二?”
这话似乎该对碧绾青说,而落堂皇却背向于他,双目精光一直盯在火燚身上。火燚面无表情,垂下眼,一杯酒缓缓捏起,只是轻摇,却不入口。
这是默许了!
一场唇枪舌战、生死对局即将拉开帷幕,而局中人——碧绾青,却依旧一副事不关己地不疼不痒。罹天烬心头升起一丝不祥之兆,收起了漫不经心,一只手搭在了腰间佩剑上。
落堂皇于火燚心照不宣地再轻轻一礼,倏而转身,眉目锋利地眯做刀刃,嘴角单挑,狠辣相分外遭欠。
“人生至喜,一则久旱逢甘霖,二则他乡遇故知。当日一别,已是经年。绾青公子,可还记得我?”落堂皇并不急于图穷匕见,反倒套起了近乎。
碧绾青莞尔一笑,百花失色,二指挑发,捋至发梢:“人生何处不相逢,子墨兄,别来无恙。”
被点了表字,落堂皇似乎有些意外,夹杂几分激动,那被一线粗眉喧宾夺主的无神双眼骤然亮了起来。
势均力敌分伯仲,棋逢对手见真章!
落堂皇一腔热血陡然高涨。当年满腹经纶不得志,如今怀才不遇一朝狂。如此名扬天下之良机,岂能错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拱手一礼,施施然说道:“绾青公子不愧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虽万人之上、贵不可言,却全无不逊之态,反倒平易近人,亲和温雅,礼贤下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晚生敬佩之至!”
这番舌灿莲花的恭维之词,用一句话来做注解最是恰如其分: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风生水起,推崇备至,实则处处陷阱,字字设套。何为“人中龙凤”?何为“贵不可言”?如此措辞岂不是直指碧绾青假扮寒门士子,图谋不轨?若碧绾青被捧得忘乎其形,一脚踩下去,可就要粉身碎骨了。
然而,碧绾青毕竟是碧绾青,此类口蜜腹剑、暗藏杀机的小小伎俩,如何能逃得出他的法眼?
“子墨兄,何其怪哉?”碧绾青蹙眉佯作不解道,“你我同为寒门士子,出无车,食无鱼,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何来天之骄子一说?当日于梦主处,子墨兄与在下俱是客居比邻,交浅言深,颇为投缘。今日,世兄何以如此夸大其词,莫不是要置绾青于哗众取宠、居心不良之境地?若在下果乃人中龙凤、贵不可言,又岂会求明君贤主若渴,不远千里投奔而来,一展平生之志?”说着碧绾青向上首王座轻轻颔首一礼。
那句“求明君贤主若渴”真真是说到了火燚心眼儿里。火燚虽依然不置可否,但心下大为受用,本已冷面寒霜的一张脸,此时缓以些许颜色。
不待落堂皇还击,碧绾青继续加码,再接再厉:“至于忧君忧民……呵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居庙堂之高,则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处江湖之远,则一片丹心报天子。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以草莽之身,踏铁血之地,借闻达之名,成千秋霸业!”敛了敛声色,碧绾青一字一顿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放诸天下,舍、我、其、谁?”
这真是:
风吹海水千层浪,雨打沙滩万点坑!
碧绾青这番慷慨陈词进退得宜,张弛有度,既绕过了伏击陷阱,又巧妙地还以颜色。攻防余裕犹在,万箭早已齐发,振聋发聩直如响彻九霄之雷霆,一击直下,轰然激起万千热血。众多灼灼视线投向那袭月白长衫,已然带着钦佩之意。连罹天烬也突然有叫好的冲动,几乎要怀疑这连篇鬼话、信口开河,碧绾青是否当真!
落堂皇本想巧设机关,让碧绾青自投罗网,却不料适得其反,让对方占尽风头。
第一局初露峥嵘,落堂皇便显然落了下风。恨恨的目光与碧绾青优哉游哉的视线于空中短兵相接,立时火花四溅。落堂皇也不傻,当即便掂量出高下,虽万般不甘,但不得不承认,与碧绾青行口舌之争,绝讨不到半分便宜。然而,较量仍在继续——
既然说不过你,那就真刀真枪,真凭实据!看你如何讨巧!
便于众人热血冉冉之目视下,落堂皇突然大步疾走而来,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已一把捉住碧绾青一只手臂,不由分说地硬扯起来,举在空中,大声喝问道:“既如此坦荡磊落,又何必戴着‘幻颜戒’?藏头露尾,避重就轻,还不是居心叵测?!”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射向碧绾青指上那枚闪着异光的银色戒指。
罹天烬心中不由得一紧,伸出去欲行阻止的手,踌躇在了空中。落堂皇一再提及的“幻颜戒”他虽未曾耳闻,但是否与“换颜术”有关?倘若碧绾青不是碧绾青,那他究竟是何人?他为何连自己都要骗?
思及碧绾青身上的种种谜团,罹天烬没来由烦躁起来,看碧绾青的眼神都变了味儿,好像碧绾青已经不再是碧绾青。那停在半空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他骗了我?他竟然骗了我……
忽然若有所察,心念一转,罹天烬陡然怔住,心中烦躁倏地连升三级变成了恐慌。一双拳头蓦然攥紧。
自己为什么在害怕?为什么在愤怒?为什么在……心痛!?
一念及此,罹天烬兀自惊慌失措起来,非但没再次往前去阻止,反倒情不自禁退了一步,看着碧绾青的眸光也闪烁起来。慌乱中,突然发现碧绾青竟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顿时觉得自己的丑态已然无所遁形,忙不迭避开碧绾青的视线,又退了一步。
碧绾青第一时间便发现了罹天烬的不自然,心下也狐疑起来。不明真相,心中便更加关切,他竟在这紧要关头,对落堂皇的步步紧逼置若罔闻。一双清澈却幽深的眸光只一再询问似的投在罹天烬身上,却见罹天烬不但未能及时回应,反倒不知所措地连连退却。他不禁轻蹙眉心,温润了眸色,抚慰似的加倍关注着罹天烬。
当此之时,此情此景,于旁人看来,仿佛碧绾青已哑口无言,被落堂皇逼问至绝境。这无疑是不折不扣的雪上加霜。
落堂皇见状,大为得意,以为碧绾青终于行迹败露、无言以对,只等他雷霆一击便可束手就擒。
冷哼一声,狠狠摔下碧绾青的手臂,落堂皇一字浓眉两头挑,长袖一甩,转身拜下,朗声道:“启禀我王。晚生弃暗投明之前,被星旧强行滞留于寻梦族。从寻梦族长老处听说了上古神器‘幻颜戒’。此戒,乃无中生有、化虚为实之神器。即使身无幻力,只要戴上此戒也堪比‘换颜术’之奇效。“
“哦?还有此等神器……”火燚沉声喃喃着。
落堂皇见火燚已信了六七分,心中更是稳操胜券,便倾尽全力,施以致命一击,确保碧绾青再无还击之力:“是!此神器一直被寻梦族当做秘宝,世代藏匿于禁地。其用取之法,唯有每代寻梦族大长老与族王口耳相传。晚生猜测,若于禁地中取出此戒,必合族王与大长老二人之力同时献祭,才可成事。不知这碧绾青有何不可告人之真身,竟令星旧为他,不惜与大长老争执了数日,才迫使大长老应允了此事。取出此戒的第二天,碧绾青便以如今之面貌现身于星旧别苑,而他一介肉体凡胎竟戴着寻梦族世代守护之神器,其真实身份之惊天,可见一斑!”
回身雷厉一指,落堂皇目光如矢,直射碧绾青,啮齿道:“说!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假借‘一绾青丝’之名混入我营,究竟有何图谋!”
“苍啷啷——”剑气铮鸣。不待众人从惊异中回神,一道长虹已横贯而过,裹挟着风刀气刃,直袭碧绾青面门。眼见得副将一剑刺来,近在咫尺,碧绾青却依旧沉浸在若有所思中,连眉也没抬。
兔起鹘落时,“锵——”的一声,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原来罹天烬已在毫厘之间拔剑相抵。一瞬间,火燚一双鹰眼聚如芒刺,众多心脏顷刻间提到了嗓子眼儿,还有几个全身一震,腿上便打了哆嗦。
罹天烬似乎又还魂成了众人谈之色变的“战神”。手中一把赤炎剑化作血芒,反撩而起,如长蛇吐信绞上对方剑身。整个身子往后一仰,上云剑借势横扫成耀眼的一片红光。腰腹劲力蓄势待发,猛然一晃,借力打力,反手斩出!
“当啷啷——”副将执剑的手当即被震麻。剑脱手飞出了几丈远。
这位“战神”祖宗怎么说反就反了,竟然堂而皇之地护起了奸细。
众人“哗啦”散开,疾退数步。人人自危,慌忙摸剑。火燚早已单手顶起剑鞘,雪亮的剑刃已露出了寒光。而那位奸细依旧无知无觉似的一动未动。
就在众人都以为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之时,只见罹天烬足尖一点,后空翻腾身而起,夹带着剑气嗡鸣,赤炎剑长虹落日般劈向了碧绾青。这瞬息万变的状况,让所有人惊诧莫名,呆立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