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深沉嘶哑,像生锈的铁器打磨在粗糙的砂纸上。然而里面的如有实质却着实让星旧心中一跳——那声音不但没有半分魂不守舍,反而出人意料的灵台清明。颇感意外,星旧竟不知该如何启口。
“以为我疯了吧……”没料到,樱空释又一次率先打破了沉默,眼神虽一如既往地黯淡无光,可那话里的波澜不惊,却还是让星旧心跳又漏了一拍。
虽然绝不会承认,可樱空释确实差点疯了,当然仅仅是差点。他是被卡索那句定海神针一样的“等我”二字,死死钉在了这里。那两个字,就像一粒不起眼的种子,一旦种在心里,便一刻不停地生根抽芽,枝繁叶茂,转眼间伸出无数粗壮的藤蔓,将樱空释即将分崩离析的身心,严丝合缝地笼在了一起。
信你,便勿论因果,不问生死……
“我若纵情妄为,岂不令我哥失望……你都没疯,我岂会连你都不如……”樱空释坦然说道,嘶哑的声线逐渐找回些原本的清越,心境也越发沉静。
我对他的了解,与他的情意,若是连你都比不得,岂不是廉价了自己,也轻贱了他?
樱空释没有明说,但言外之意不外如是。
“臣惶恐,释王子天潢贵胄,岂是我等匹夫之勇可比拟的……”星旧瞬间回神,连忙欠身施礼道。
“场面话就免了吧……”生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樱空释本想自嘲一笑,却实在连这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结果扯到一半干脆放弃,继而颤声呼出一口淤塞之气,他阖目喃喃道,“我哥……引我回刃雪城必有大事相托……说吧,我当如何……”
“!”星旧着实没想到,他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樱空释,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压之力。仿佛眼前的人赤焰熔炉里走了一遭,生生撸掉了一层离经叛道、狂执褊狭的皮,一夜之间,完全脱胎换骨了。
几近崩溃的神经险而又险地稳住后,樱空释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突然无比清晰。卡索的恶疾尽管瞒得滴水不漏,但如今想来,还是有那么多蛛丝马迹:那些对樱空释的追问明显似是而非的回答,皇柝左右摇摆的语焉不详,拜天地时那泪眼朦胧的深情注视,离别前夕那一而再再而三不忍放开的手……
“卡索殿下心系黎民百姓、家国天下,纵然……纵然弥留之际,也无不殚精竭虑,更对释王子牵肠挂肚、念念不舍……”星旧生怕樱空释又故态复萌,钻了牛角尖,连忙解释道。
“梦主多虑了……”樱空释凄凉一笑,低头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怀里的人,打断了星旧的剖白,“他为我之心,我岂会不知?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我自然与有荣焉……”
以卡索的谋略,想把什么蛮得密不透风,百八十年无人起疑,也算不得难事,然而他却大张旗鼓地顾布迷阵,设计了这样一个棋局。如果不是他神志不清,那必定是为了不得不为之的家国大义。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懂,才是最深的情。
樱空释轻轻吻在卡索额上。眼中灰烬里逐渐涅槃出一簇灼灼星火,仿佛是对怀里人的承诺,樱空释珍而重之,又无比虔诚道:“你心怀天下,我便为你纵马四海,你舍生取义,我便陪你肝脑涂地。”
此时此刻,樱空释心中一片澄澈。自己其实没什么家国情怀,此生心心念念的春秋大梦,不过是一个罔顾人伦的执念。一颗心,岂可二许,除了那个人,他什么也再装不下。如果仅仅是为了儿女私情,此刻,他绝不会独活。然而,爱屋及乌,那个人死也要保全的东西,他必定也会誓死捍卫,哪怕力所不及,也死得其所。
深渊于侧,雨露伴泽。可见情爱之事既是杀人不见血的刀,也是救人于水火的暖,毁人树人全在一念之间。
“……释王子……”一瞬间,星旧淡定从容的面具终是裂开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洪流澎湃而出,热泪盈眶。
偌大一个三界,堂皇一方天地,竟容不下两颗赤诚之心,一段相濡以沫的深情。倘若不是生在帝王之家,倘若没有前世今生这么多因果,倘若仅仅只是浮生一段妙不可言的十丈软红尘,他们能不能得到梦寐以求的美满喜乐……
以袖拭泪,星旧敛衽而跪,大拜叩首:“臣,替黎民百姓,神族上下,谢殿下不离不弃、同生共死之恩!”
樱空释颔首示意,正色回礼。星旧三叩之后,起身等候。
挪了挪身子,樱空释小心翼翼扶怀里的人躺回榻上。恋恋不舍地攥着那人交握于胸前的双手,眸里深沉如水。
从没有如此平静过,一切皆释然。天高地阔,极目万里。丢弃重重伦常枷锁,抛却种种狭隘沉沦,只以返璞之心,回顾走过的路……难道不能得一句“何其有幸”?几度春秋,上下求索,远行的途中,他竟梦想成真,得到了一生最珍视的人。与之相比,颠沛流离的惶惑不安,生离死别的苦痛挣扎,又算得了什么?
“是对我的试炼吧……”樱空释喃喃说道。
站起身,稳了稳有些摇晃的身子,樱空释转身走向星旧,不慌不忙行至近前,郑重施了一礼。
“殿下使不得,臣愧不敢当!”星旧诚惶诚恐,连忙要行跪拜大礼。
樱空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正色道:“当得。过去我少不更事、年幼无知,一味纠结着爱恨私情,全然不顾大是大非,荒唐之处请梦主不要介怀。我哥以命相托之人,我必全力相助!若能稍尽绵薄之力,此生便不罔活。将来与我哥重逢,也能无愧于心!”顿了顿,他微微一笑,虽然依旧牵强无力,但那话语却掷地有声,“从今后,樱空释但听梦主驱策!”
“释殿下……”只觉得眼前的人与卡索无声重合了,仿佛卡索的手也与樱空释一起支撑起风云雷动的神族大地。多日来挥之不去的阴霾一扫而空,豁然间,一切都乾坤朗朗起来。心中感慨万千,星旧情不自禁地将另一只手附在樱空释的手上。
跨越了生与死,放下了得与失,收藏了爱与怨,面对家国万民、天地山河,三个人的手有力地握在了一起。
生与死,总会殊途同归。
能求仁得仁,是大幸。
……
…………前殿…………
“守节大行”已然进入了尾声。前殿的文武群臣足足跪拜了七天。尽管作为神,无须吃喝,然而这不眠不休的消耗,也着实令人无福消受。此刻,一众人等无不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头耷脑。
星旧作为“大祭司”,监守祭礼乃是本分,然而此刻他亦是强弩之末,疲惫的神经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道,如果那野兽要亮出獠牙,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太后到——”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后,太后被众星捧月般拥入前殿。虽说上了年纪,但那一身万芳仪态,雍容气度,直是气势逼人,几丈之内,飞禽走兽无不被其所摄,噤若寒蝉。
“臣等,参见太后——”星旧率文武百官跪拜叩首。
“众位卿家,快快免礼。”太后分外亲和,立刻免了众人大礼。
众臣起身,躬身以侍。
太后款款而行,曳地裙摆窸窸窣窣,一行婢女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她来到祭台下,望着祭台上的牌位,怔忪了片刻,叹息一声,以袖拭目说道:“孙儿啊,我的好孙儿,你好生命苦。竟让耄耋老妪送你这韶光华年,不如我也随你去了,咱们祖孙俩,黄泉路上好做个伴儿……嘤嘤嘤……”说着,太后伏在祭台上已是泣不成声。
星旧立刻上前劝慰道:“太后慈心仁爱,卡索殿下虽不能承欢膝下,但深惜血脉亲情,必于九天之上,护佑我神族皇室,万年昌隆,世代绵延!请太后以凤体为重,节哀顺便。为稳定民心,皇室之中万不可再有任何差池啊!”
“请太后以凤体为重,节哀顺便!”群臣齐声高喝。
太后这才稳住了恸哭之色,敛声止泣,转身面朝群臣,期期艾艾道:“众卿家有心了。我孙儿卡索虽有治世之能,却无九五之运。幸得诸位卿家不辞辛苦,为他‘守节大行’,想来,他若在天有灵,必欣慰之至。卡索自幼心底纯善,那些花鸟虫鱼,他尚不愿荼毒,更不必说身边依仗之重臣。众位连日劳苦,他定于心不忍。今日我特备薄酒,代他答谢诸位大人守丧之劳……来人,上酒……”
婢女应声而来,翩然飘至。人人擎着托盘,托盘上阵阵酒香醉人。
“众卿家,请……”太后执杯在手,朗声道。
文武百官十分受用,老怀甚慰,纷纷应情,双手端杯,拱手齐揖:“谢太后隆恩!”
话毕众人纷纷一饮而尽。
然而太后杯中之酒却始终未动。见群臣无不引颈豪饮,她不动声色地微微勾起嘴角,眉目间的悲伤之意一扫而空。随意将酒杯撂在祭台上,顺势斜觑了一眼牌位,她轻轻一挑眉,讥嘲暗讽之色一闪而过。转身缓步于众臣中,她这才悠悠地开了口:
“众位卿家,想我神族本乃三界至尊,幻力与寿数亦为三界之最,本该统御三界,永享拜服,可惜……上古之神分离三界,收回上古神力,另三界自生自灭。我神族虽暂得一隅龟缩,苟延残喘。然,上古神力无以为继,日消月蚕,待百世之后,岂不是我神族绝后之时?都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诸位可愿见你我子孙沦落为‘朝菌’、‘蟪蛄’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