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东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劝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低低“嗯”了一声,“那……一切小心。”
长月深深看了他一眼,略一点头,倏然间身化银光,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庭院里,一片梧桐叶悠悠飘下,落到了桌上。
可东默默地看着这干枯的叶子半晌,轻轻摩挲着手中精致的七彩琉璃杯,忽然开口:“来人。”
身后空气一阵波动,一道黑影凭空出现,恭恭敬敬地等候在他的身后。
“不夜城传信来了吗?”
“来了,信上说一切都好,陛下放心。”
可东沉默了下去。
不夜城是市长是狐族的。早年被派到人界北大去读书,后来又入伍历练了几年,转业后到了公安系统,一路顺风顺水一直坐到政法委书记的位置,前前后后在人界打磨了二十多年。不夜城建成之初,就召了他回来任职——据说走时还给自己设计了一场“路遇飞车抢夺出手拦截伤重牺牲”的戏码,可见为人十分的细心周全。他在不夜城的几十年兢兢业业,一手打造了整套的城市体系,有他坐镇,可东是绝对放心的。
在心中将各大城市、部族的情况过了一遍,可东心里有了底,缓缓抬起了头:“传令下去,魔界封印已破,全城戒严,进入完全战备状态,放出侦查,有什么风吹草动的,立刻回报!”
十分钟后,自不夜城起,妖界所有要地都亮起了红色的警示灯光,城中老弱闭门不出,青壮年巡视四方,天空上鹰隼展翅,密林中虎豹潜行,时刻准备一战。
卢方万万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灵界本是由无数小界组成,散布于各大界之外,如世外桃源般宁静安详——可这是正常情况下的说法。若是出现意外,那么那些小小的世界就完全处于六界夹缝之中,无论哪一方出现波动,无力自保的它们都会摇摇欲坠,乃至毁于动荡之中。
陷空岛也不例外。
震动自脚下而来,由小而大,花木摇动落叶四散,屋内陈设乒乓作响,不过片刻,脚下的震颤已经让人站也站不稳了,精致的亭台楼阁也开始抖落尘灰,惊呼声此起彼伏,受了惊的鸟雀纷纷飞起,扑簌簌的振翅声中,也透出了几分不安与惶急。
就连本应晴空万里的天,也渐渐地开始暗了。
卢方站在庭院里,在越来越剧烈的抖动中站成了一座巍然的山,两颊紧绷神情凝重,听着耳畔传来桌椅抖动的吱呀,传来器物碎裂的脆响,传来人们茫然无措的惊呼——他似乎看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灵界的其他小小世界遭遇了什么,平静的生活被突然打破,山崩、地裂、水患、火灾,骨肉分离四散奔逃,然后在一片声嘶力竭中,彻底崩塌,灰飞烟灭……
陷空岛也会这样吗?所有的一切都会这样吗?他有些茫然地想,心头一片悲凉与愤怒。然后就看见回廊下,他的妻子疾步走来,神情却平和如故,丝毫不见惊慌。
两人目光一碰,千万言语都化作心头暖意,闵秀秀看着自己的丈夫,微微一笑,缓缓点了点头。
仿佛是一个信号,过去鲜衣怒马纵横四海的时光仿佛又回来了,卢方心中一振,用力一点头,忽然抬起手,手中已出现了一柄金环大刀,被他反手握住,一声大喝,猛地插入地下!
“起!”
韩彰双手五指成爪,用力抬起,手背上青筋突出,身前凝聚着一团土黄色的光。以他为中心,黄光四散而出,所过之处,地面上的裂痕重新合上,倒伏的树木也重新立了起来,枝蔓疯长,相互连结,环环相扣紧紧相依,逐渐形成了一道绿色长城,就连抖动不止的大地,在这生命的力量之下,竟也渐渐平息了。
徐庆的一对大锤飘在半空,随着他神情凝重地喃喃念咒而缓慢旋转着。在他的四周,无数巨石破土而出,如雨后春笋般,很快就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大圈,然后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他移动起来。
徐庆咒语一停,双手结印,随即猛地一合,半空中的大锤也随之而动,“砰”的一声,轰然相撞!
蒋平抬起头,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他现在身处于陷空群岛和大海之间,头顶的陷空群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向主岛通天岛移动,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聚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加稳定更加坚固的核心,以抵抗此次千年未有的大劫。
护山大阵已经发动,只差最后一步。
这一步本应由他和白玉堂合力完成,可如今白玉堂不在,就只好靠自己了。
他缓缓抬起双手,手上光芒一闪,隐隐约约地出现了鳞片的虚影,与此同时,脚下平静的海面突然涌动起来,一个又一个漩涡开始形成,连成一个圆环模样,从位置上看,刚好在陷空岛的正下方。
他静静地合上眼,突然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往事。
蒋平是个孤儿,自记事起就是独身一人,无依无靠,独自挣扎求生。幸亏生来水性极佳,捉鱼捉鳖的,好歹饿不死,却也长成了这般面黄肌瘦的矮小模样。后来被一位高人碰上,发现他竟是半妖之体,身上带着一半的蛟族血统,觉得天赋难得,便收在身边,悉心教导,让他练成了这翻江倒海的本事。后来那高人离世,蒋平便四处游历,直到碰见卢方,一见如故,与他义结金兰,回到陷空岛,成了堂堂的四当家。
他半世流离,也从未想过去妖界找找自己的父亲或母亲,在他心里,唯有此处才是他的家,唯有他们才是他的亲人,所以——
他绝不容人破坏!
岛上诸人只听得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随即水声轰鸣,十几道粗壮水柱自漩涡中央冲天而起,又在空中汇合在一处,水流彼此相通,形成了一道严密的水幕,将整座陷空岛包在其中。
众人只觉水汽扑面而来,衣上发上顿时蒙了一层厚厚的水雾,清凉无比,将心头的焦躁也一扫而空。随着水幕成形,他们脚下的土地震动开始逐渐平息,这座耗费了他们无数时光与心血的大阵,终于彻底完成。
魔界已是一片末日景象。
天际乌云密布,云层中雷声不绝,闪电噼啪作响,就连太阳都被遮蔽得只余下一个淡淡的光影。而地面之上,山已崩、地已裂,火红的岩浆之海沸腾不休,而巨浪起伏中,无数紫黑色的魔息呼啸而出,怒吼与狂笑交织成一片凄厉。
白家兄弟俩站在高处,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就在瞬息之间发生,再多的悔恨已于事无补。白玉堂双拳紧握,死死咬住下唇,映着脚下连绵千里的熔岩,眸中满是跳跃的火光。
“玉堂,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没用。”白锦堂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静,“只要青龙上神能带着龙髓玉及时赶到,六界就还有机会。——只要,能拖到他来。”
平静水面下的暗流终于露出真容,白锦堂最后再看了他一眼,神色无悲无喜,随即袖袍一拂,踏空而去,只留下一个孤绝的背影,去完成他身为天帝的使命。
若狂澜难挽,就以身为堤;若广厦将倾,就以身为柱——哪怕天地为炉,也当慷慨以赴。
带着极北气息的玄冰在他脚下凝结成一条透明的天梯,即使面对下方的滚滚热浪也不见丝毫融化的迹象。他一面走着,一面屈指轻弹,每一次都有一枚细细的冰锥飞出,将逃逸的魔物击杀。
他步伐缓慢,意态悠然,举手投足间满是风流,那闲适又浅淡的模样生生地将这末日都压下去了几分。
白玉堂默默看了他片刻,轻哼一声,持剑跟上,画影光华熠熠,护在他左右不离。
白锦堂没有走直线,他似乎毫无目的信步而行,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脚下的玄冰也随之弯折交错。待他终于停下脚步之时,一个寒气森森、方圆数十丈的大型封印,已然成型。
以身为笔,以神为墨,纵是天帝白锦堂,如此巨大的封印也几乎耗尽了所有精神。终于走完最后一步,他低喘了口气,脸色苍白得几乎和脚下玄冰一般,唯有双眼雪亮,看向身侧的白玉堂,微微笑了笑。
白玉堂眉头紧皱,显然心情不佳,看着他那虚弱模样,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低声道:“这玄冰你才得了多久,就这般强行使出来,找死么?”话是这么说着,掌心白光温润,同出一源的法力缓缓注入游走全身,助他恢复元气。
白锦堂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白玉堂是他一手带大亲自教出来的,他什么意思不用想都能知道。心中暗恨,却也无法可想,环视周遭,只见那逃逸的魔物已经越来越多,纵然他们方才斩杀无数,可也抵不过整个魔界的倾巢而出——幸之又幸的是,当下封印尚未完全失效,最强大的魔物尚不能逃出,否则……
不能再耽误了。
两人对这现状都再清楚不过,对视一眼,不必说话便已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只见画影化作白光消失,下一刻,两人同时跃起,一声轻斥,并指如剑,两道白光如电,瞬间射入那玄冰封印的中心。
白光如同水波般飞快地荡过整个封印,随即封印开始渐渐下沉,速度越来越快,白光也越来越亮,所到之处的一切魔物都在凄厉啸声中灰飞烟灭,顷刻之间,硕大的封印已撞入熔岩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