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萧慕]廿五史·俱摩罗天 金推完结+番外 (太史婆)
慕容博道:“不然。老夫不敢欺瞒萧兄,换了辽国、西夏、吐蕃任一个高官在此,老夫说这般话,都是存心利用不假。令郎却与别个不同。”眼望萧峰,又朗声道:“我儿与令郎有金兰之义,莫逆相交。他二人联起手来,成就了何等大功,萧兄你在北疆亲眼所见。不是老夫自夸,若得我儿之助,令郎便踏破中原、一统河山也是指日可待!那时大辽大燕永为兄弟之邦,令郎更名垂青史。萧兄,你与我都身为人父,父母爱子,当为之计深远。这等两全之美,你当真不愿?”
萧远山大大一震,慕容博又道:“若萧兄那时还有恨难消,你我便再会一场。任萧兄要痛痛快快大战三百回合,还是要在下束手就死,只一句话,在下绝无怨言。萧兄,萧大侠,这等买卖,做也不做?”
萧远山道:“我儿,此人之意倒似不假,你瞧又如何?”
萧峰并不回答,陡然一掌劈出,喀喇喇一声,塔上楼板裂作两半,连着青砖墙壁齐齐劈开了一条丈许长的裂缝,横亘当中,直如天堑。萧峰已一步踏上,昂然说道:“不行!”
这塔中只有慕容复一人,早在萧峰开口之前,便已经知道了他会回答什么。然而这声“不行”乍一响起,他双拳也在身侧同时握得一紧,指尖粘腻,都深深刺进了伤口中去。
慕容博道:“萧大侠,你不想做这万世留名的英雄,那也罢了。然则大辽一百五十余年的称雄天下之志,你也要置之不理么?”
萧峰冷冷地道:“英雄豪杰也罢,凡夫俗子也罢,萧峰是辽人,便要大辽永保安宁。却不是为了甚么称雄天下,叫无数大好儿郎,去做你那皇帝大梦的杀人之刀!”
慕容博但闻“皇帝大梦”一句,双眉猛挑,便要出声。然而这一瞬间,另一个声音已清清楚楚地高声应道:“——未必!”
慕容复自到塔上,未曾说过只言半字。这却是他的第一句话,一字一步,直踏到了萧峰当面,亢声道:“天下不在,哪里来的永世安宁?当今世上五国,个个君王都是念兹在兹,想要做这天下雄主。辽宋之间,攻战不休。西夏吐蕃尚无此力,对他邻国也是没一刻不虎视眈眈。便是你义弟……哈!你那段氏义弟家中,不过碍着国小兵微,若真得个良机,你且当面问他,那吐蕃国土,他家要是不要!”
萧峰听着他说话,缓缓地转过了头来,直视着他。两个人的眼光一个如冰,一个似火,都亮得可怕。只听慕容复声音愈说愈高,愈说愈疾,竟如漫天风雨,劈面扑来道:“便是敌烈阻卜那等蛮族,又有哪一日不是想着侵你辽土,夺你的家邦?你萧大王在时,保得住边境安然,一朝不在,又将如何?若只想着相安无事便罢,终有一日,连自家的土地也休想保全!天下……只有心存天下之志,要这河山一统,那才真正是千秋万世,永保的太平!”
慕容复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几已劈裂,竟是忘了身在少林,老父在侧。依稀仿佛,又到了那日狼居胥上,天地茫茫,便只有他与萧峰二人。又或者这一番话深藏心底,原本便应当就在那一日说出口来,到了如今,哪还有一字压制得住。剧烈喘息之中,又向萧峰踏上一步,道:“皇帝,我要做皇帝便如何?辽国皇帝,倒是你的义兄,然而只一个乙辛,险些害了麾下几万兵士,辽主又何曾放在心上!若换了我在,焉有此事!得一明君,用良则信之,用兵则必胜,攘暴则害除而天下利。这等皇帝大梦,又如何不可做?”
白衣飞扬,如烈火焰,萧峰却极慢极慢,几乎一字一顿地应道:“然则,成就了你这明君功绩,要打多少大战?要多少百姓兵卒,父母子女,才打得下你千秋万世,太平皇帝的江山?”
慕容复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冷然道:“成大事者,不拘于小善。既要切去痈疾,那些血肉之债,说不得,也只有背负了!”
萧峰仰起头来,怆然长笑,道:“痈疾?痈疾?”笑声沙哑,如磨心肺,哑声道:“人命在你看来,是痈疾么?萧峰是个武夫,没那等见识,能料到明君圣主的作为。我只亲眼见到,襁褓中的婴儿,叫马踏得肠穿肚烂,做娘亲的抱着他嚎啕大哭。那些被打了草谷的百姓,一个个哭声震天,尸横在地。萧某平生杀得人多,早没什么菩萨心肠,但只我生一日,便一日不能眼看着天下血流成河。甚么千秋大业,都是妻离子散,无数孤儿寡妇流的眼泪!”
两个人咫尺相对,慕容复分明见到萧峰眼中光芒冰凉,竟是泪光。猛地一窒,竟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一片寂然之中,却听塔下嗤啦,嗤啦,似是有杂役僧人过来打扫的声响,跟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地道:“善哉,善哉,惟大英雄能本色。萧居士这等以天下苍生为念,是真菩萨心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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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英雄大会上人声喧沸,已是一片大乱。本来会上诸事,都当由少林丐帮两大魁首处分。然连番惊变下来,这两派反成了最惊心动魄的所在。好容易见玄慈方丈自寺中踏出,却不言功过。只合十道:“是冤是孽,是善是恶,自有他们的因果。老衲的因果,却请诸位见证了。”跟着当众坦然受刑,自尽而逝。少林遇此大变,如何还有心思再理俗事?而丐帮之中人心浮动,早乱作了一团。待到惊觉,那庄聚贤不知何时已失了踪影,陈吴二长老都道今日里子面子丢得尽了,快些下山,整顿帮中内务才是。全冠清更心知肚明,自己这个帮主只消一下山去,还不知将要如何。眼瞧着众弟子冷眼斜睨,只强撑着不肯变了脸色,暗地忙将亲信叫在一边商议。这第一大帮,眼见分崩离散,其余江湖豪客多是些乌合之众,更没有什么主意。许多人向玄慈遗体施过了礼,便掉头下山去了。虽有些念着向萧家慕容家寻仇的,少林罗汉大阵挡在山门,并不许众人擅闯,也是没头苍蝇一般,喊喊叫叫而已。
只有燕子坞众人当真急到不堪,然不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少林僧只不肯放他们进寺。玄慈方才逝世,包不同的口舌却也不敢在此时嘲讽,生生地无法可想,几乎将山门外那几块青石板都要踩平了。
段誉却也忙到了十分。一面是义兄父母双亡,赶上去忙着劝慰,一面又禁不住侧耳凝神,想听一听那边王语嫣的动静,心头不由酸苦:“二哥他爹爹妈妈虽然身亡,却是两心如一,生死不改。可是我对王姑娘的这片心意……唉!大哥和慕容公子这许久没有消息,不知又起了什么争端,我自然要相助大哥,但那慕容公子……王姑娘……”
正自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半空中几下极细微的风声响动。这时场上诸人,除虚竹外便以他内力最深,旁人都还无知无觉。段誉一愣,抬头看时,“咦!”地一声,脱口叫了出来。
只见一个青袍老僧手中提了二人,正自少林寺层层重檐之上跨步行去。日光朗照,那两人依稀便是慕容博与萧远山,闭目垂头,竟似都断了气息。而那老僧身形枯瘦,看去怕还不到百斤,提着两人身体却浑若无物,一步步只如在平地行走,三个身子轻飘飘地,都不似血肉之躯一般。
他这一叫,少林僧众跟着知觉,抬头看去,都大吃了一惊。那老僧身上服色,只是个做粗活的杂役僧,如何竟有这般能为?猛听风声厉啸,又一道人影犹如利矢破空,疾射而过,正是萧峰。隔着十数丈,都觉那风声刺耳已极,则萧峰实是出了全力。然而便他这般疾奔,不知如何,总是与那老僧背影差着两三丈远近。
戒律院首座玄寂便道:“少林中有此大能,我等不可轻忽,且去看个究竟。”话声未落,白影急掠,却是慕容复亦向前方几人追去。众人更惊,段誉也顾不得别的,与燕子坞众人都在山林间东一转,西一拐,一路追了下去。
段誉只想抢在王语嫣前头到场,凌波微步一出,便奔在了头里,只是不好越过少林首座去,反而慢了几分。好一阵,到了一片林间空旷之地。萧峰慕容复都立在那里,背脊挺直,日光下影子微微发颤,想见心中都是激动惊异已极。他两人目光所注,萧远山慕容博便在一株大树下对面而坐,四手互握。萧远山脸色通红,如要滴出血来,慕容博脸色却是铁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
那老僧端然凝立,突地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
喝声中,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双手都是一紧,内息向对方体内涌了过去。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片刻之后,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这时到场的除了少林各院首座,便是道清大师等高僧和几位前辈耆宿,听那老僧言语中大有禅意,心中惊异,便都在一旁静观其变。只有段誉关心的是两家的恩怨,忙转头去看,却见萧峰望着父亲,虽不敢呼唤,神色间欢喜安慰非常。而慕容复在另一边也望着自己父亲,不言不动,脸庞之上,却是一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