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萧慕]廿五史·俱摩罗天 金推完结+番外 (太史婆)
短短几句话,萧峰听得掌心冷汗潜生,竟仿佛又到了那日杏子林中,听着智光大师一字字念出了那封记载自己身世的信笺一般,喃喃地道:“……大燕?”萧远山又是一声冷笑,声音尖利,犹如狼嚎,转身瞪着儿子,森然道:“不错。你道他慕容家是南朝汉人么?哼,哼,他们是鲜卑族人,一般的胡人血脉。当年打进中原,建了个燕国,却到如今还代代相传,一心一意,想要复他家劳什子的故国,做他的皇帝。所以挑拨我契丹和汉人开战,就好收这渔人之利。想不到,想不到……平白害了你无辜的娘亲!峰儿,峰儿啊!你口口声声,和他儿子兄弟相称,就不曾问上一问,他名姓里那个‘复’字,是甚么意思么?”
萧峰耳中轰地一声,明明人在古塔之上,却听见身前身后狂风呼啸,风中纷至沓来,都是慕容复的声音,一时说着:“兄长当真不想再回中原了么?”一时又说:“大丈夫处世当轰轰烈烈……兄长难道信不得我?”
“兄长?”
“萧峰!”
“哈哈,龙门……若遂我之志,休说龙门,那九重三殿……又岂在我意下哉?”
“你以契丹英雄,视我中原豪杰有如无物,在下今日但愿为中原一领高招。”
“慕容复今日,断断放不过你这契丹胡虏!”
原来……
“原来如此”这四个字,在萧峰心头隆隆响作一片,却怎样也吐不出口来。哽得喉间如火,眼前一阵模糊,连父亲和慕容博脸上冷笑也看不清。却听楼梯间脚步声响,有两人走上塔来,正是玄慈和慕容复。
入寺之时,慕容复功力不及,又不识得道路,片刻便失了方向。而玄慈为那众被点倒的僧人解穴,也坠在了后面。直到萧峰发掌,他两人闻声辨位,方才寻到塔下,萧远山一句话正是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道:“……不曾问上一问,他名姓里那个‘复’字,是甚么意思么?”
霎时间,两人同时失色,一个如临火狱,一个如被冰霜。
慕容博向他二人一瞥,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萧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慕容氏心念复国不假,那是逐鹿天下、为千万人敌的大事。萧兄虽是契丹后族族人,武功天下独步,当日也只是个寻常武士,既无官职,又非当朝贵戚,在下纵然要挑起宋辽两国大战一场,为何要向萧兄伉俪下手?你自然可说我是小人行径,然小人攘攘,求之以利,这一局,我却又能有甚么好处?”
萧远山禁不住亦是全身一震。他虽恨毒了慕容博,但这番疑问,却是字字句句在心头翻滚过了无数遍的。数十年中夜惊起,心中只叫:“为什么!为什么!”长空寂寂,也无人答他。满腔恨怨越积越深,本来豪迈磊落的塞外汉子,性子竟然越来越乖戾,日思夜想,只是要教仇人个个死得惨不堪言才罢。甫自慕容博口中听闻“复国”之时,已是恨不能杀其子而甘心,哪想到今日又有这一问?饶他生平豪勇,声音也不由颤了,嘶声喝道:“却是如何?你说!……你说!”
慕容博面上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气,眼光斜睨,并不回答,只唤道:“……方丈大师?”
玄慈兀立当地,双掌合十,不言亦不动,除了白须飘拂,似乎已变作了一尊石刻的不动明王法像。良久,两道目光一分一寸,自慕容氏父子身上慢慢掠过,终于落到了萧远山面上,缓缓地道:“萧老施主,尊夫人无辜遭难,你恨绝了中原汉人。所以破了对尊师的誓言,亦是为着杀害中原汉人。你却不知,老衲这罪魁祸首,汉人的‘带头大哥’,其实……并不是汉人啊!”
不只萧远山,萧峰慕容复听得这一句,都不禁“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只有慕容博嘴角微挑,勾起一丝冷笑,听着玄慈续道:“……老衲俗家姓刘,祖上出自突厥,原是北地的沙陀族人氏。”
萧远山契丹武夫,并未读过什么史书,然而生长宋辽边境,五代十国的旧闻却听得多了,这时猛然省起,盯着玄慈脱口叫道:“你……是北汉刘氏的后人!”
北汉末帝刘继元在位时,刘氏子几被斩杀殆尽,只一弟刘继文在外幸存。待到国灭,此人出奔辽境,不知所踪,距此时已有九十余载。但玄慈听得“北汉”二字,还是低低一声佛号,僧袍连着身上方丈□□都是一颤,道:“正是。”目光空茫,所注的似是千里之外,又似在窗外空中,道:“当年老衲初回中原……”说得半句,停了一停,转过头去看着慕容复,又道:“……那时我比慕容公子还年少得多,真是踌躇满志,以为这天下无事不可为!又识得了令尊,一心一意,都将复国当做平生头一等大事。不料事有不遂,被宋室发文通缉,无法可想之下,只得出家避祸,做了和尚……”
除慕容博外,人人心底暗惊,哪想到中原武林第一重镇的少林方丈竟是如此出家!玄慈语声却甚是平静,并无起伏,缓缓地说道:“先师谆谆,以佛法教我,我却心有迷障,这一念之执,始终不得了悟。过得数年,老衲做了达摩院大弟子,慕容先生便在这时来寻我,说道复国之事,正有一个天大的良机,只要……”
那时慕容博说:“只要如此如此,非但你我大业可期;中原武林和这少林寺,也要当你是为国杀敌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事盛名,两得以全,刘兄!你还要犹豫甚么?”声声恳切,宛然仍在耳边,玄慈一阵恍惚,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那时辽国兴宗在位,雄心勃勃,派了使者南下试探,要宋室割让十座城池方保得和约。慕容先生之计,便是要中原武人半路刺了这使者,辽主大怒,此战必起,我等心心念念的天下大乱之机,自然成了!又怕走漏先机,由老衲这少林大弟子领头,只说契丹武士南下,果然……带了一班热血的兄弟们,便赶去了雁门关……”说到这里,声音发哽,一时说不下去,慕容博已接口道:“不想老夫在辽的内应出了岔子,那使者突然改道,却叫萧兄那一部的族人引你夫妻走了雁门。想来是萧兄武功高强,偏偏立誓不杀汉人,引你去杀一次敌,好为辽国添一大将,谁料到……呵呵!呵呵!”
冷笑声中,萧远山如被雷鸣,那一日妻子哄着孩儿的呶呶声,手下乱作一片的喧闹声,不知甚么玩笑的哄堂大笑声,一股脑儿涌了上来,还听得见自己在哄然叫好中大声道:“好!便走雁门,省下半个时辰来与我喝酒,看你们谁能……”
萧远山喉中荷荷作响,双目一片赤红,自齿缝中喃喃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夫还道仇人只差一个便干干净净,却原来……还是杀得少了!
“少了!!!”
一声大吼,塔顶灰土簌簌震落,烟尘飞腾。萧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也未眨上一眨,心底狂啸却和父亲吼声几要一齐冲上了天去,只道:“宋辽之争,原来,还是宋辽之争!宋人辽人,你杀我,我亦杀你,然则杀人再多,却又如何?却又……如何!”
慕容复也是心中大震,这才知道自家之势未进辽境的原由,心道:“爹爹是失了先机,只怕全盘都将泄漏,果然不能入辽。而我今日,又怎能……怎能再……”
尘埃影中,玄慈长声宣道:“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 区区无良不才在下我的更新,可能周更,可能月更,可能断更……
何以解忧,唯有长评【溜了溜了
第八回 淮水东头旧时月 3
只有慕容博一人不为所动,漠无表情地举手拂了拂衣上尘灰,听玄慈又道:“萧老施主,雁门关一战,老衲已……悔不当初。之后见了你石壁留书,方才知道,不但众家兄弟,更有你一家三口,那些契丹武士……许多性命鲜血,原来只不过因我一念……之差。自那日上……”
慕容博忽然截道:“自那一日,方丈便大彻大悟,立地成佛。心境如此,我辈凡人难及矣!佩服,佩服。”他本来洒然自若,这几句话声音却拖得长长地,嘲讽见于颜色。想见对于玄慈断了复国念头之事,实是怒气难抑。
萧远山哈地一声冷笑。玄慈白眉不住颤动,目光直视向慕容博面上,道:“不然。老衲心魔未断,斩不得无明,终究未能将你我所作所为告知天下。然则……我玄悲师弟之事,便也由此而起,慕容老施主,是也不是?”
慕容博冷笑道:“我原说刘兄见识如昔。令师弟掌着戒律院,不去管束你本寺僧人,却对雁门之行追查不放。执着如此,老夫……呵呵,老夫无奈,只得权且行了一条诈死之策。你等佛门大德,知我身故,必为死者讳,那便不至有碍我儿的大事。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有此一劫,未能避让得过。”
玄慈道:“那位柯百岁柯施主,他家财豪富,你要收为己用,柯施主不允,因而丧命在你手中。而玄悲师弟听闻,生了疑心,你已藏身少林,为何不在寺中对他下手?是了,那是要挑起大理段氏与少林的纷争。你向玄悲师弟偷袭之时,原本使的是段氏一阳指罢?”
慕容博走到窗边,隔空一拳向院中大树挥去。哗啦啦两声,两根树枝落了下来,叶片溅得满地。他打的是树干,竟将距他拳风丈许的树枝震落,实是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