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萧慕]廿五史·俱摩罗天 金推完结+番外 (太史婆)
他身是堂堂丐帮帮主,若放声一呼,道契丹狗伤我副帮主、是可忍孰不可忍,这里千百豪客、倾帮弟子,未必便不肯同仇敌忾。只是此时与萧峰当面相对,眼角间只瞥见那起亲信面面相觑、人人变色,吴长风陈孤雁却暗露笑容,一口气哽在喉中,这声“兄弟们并肩子上!”竟说什么也不敢喊出了口来。
萧峰一招全功,心头却猛然大震,暗道:“难道?!”
他一上山时,眼见丐帮异动,早已猜到宋长老、传功长老遭了毒手。但全冠清武功甚低,绝非一人所能为者。又见游坦之与之沆瀣一气,武功极高且怪,必是这杀人之刀。所以狠下重手,便有三分悲愤难泄之意。只是此刻游坦之一败,拳脚固然粗浅,更只见他倒地□□不止,全无骨气,更不消说什么心计城府了。萧峰见事何等之快,此刻群雄四面,情知势不能当众传扬,立时猛伏身直视游坦之,低喝道:“宋长老、传功长老,却是怎样死的!”
在他心底,其实隐隐约约,已有了一个答案。要知丐帮与寻常帮派不同,长老威重,弟子齐心,若不能动人心而顺大势,纵然武功再高十倍,也休想握得打狗棒在手。而全冠清无德服人,游坦之无智欺众,这中间便必然另有一个厉害关节,方能逼得四大长老陨命死心。如此手段、如此杀局,除非……除非是……
萧峰这一喝运上了佛门狮子吼内力,声音虽极低,只他与游坦之对面听闻,然震耳惊心,直透脑海。游坦之被阿紫折磨惯了,腿上剧痛一生,早连那三分胆气也消得干干净净。何况他对萧峰之惧深入骨髓,忽听这一喝,只骇得五脏六腑都要掉了个过子,脱口便要叫:“不是我……”但大惧之中,怨毒之意却又愈浓愈烈,猛然咬住嘴唇,竟没叫出了声来。只有一双眼睛尚自无措地乱转乱瞟,看一眼全冠清,又不由自主,已望向了那一边慕容复的方向。
这一眼,何须再言?
萧峰缓缓直起了身来,猛然抬臂一挥,掌风扫处,将个游坦之如件物什般推了开去。全冠清人众一声骇呼,但见萧峰凝立当地、一言不发,急忙乱纷纷地抢上去救人。然只一垂眼间,却见这地下青石,原是少林寺为天下武者上山学艺挑战所铺,百多年来也无甚么磨损,唯见此时,萧峰足下三尺方圆之地,已是坚石尽裂!
段誉见老父义兄无恙,心中一宽,便忍不住偷偷斜眼去瞧一旁的王语嫣。却见她秀眉深蹙,白玉般的双手紧绞在胸前,不住地翘首凝望过来。山风吹得她裙衫轻轻飘摆,当真是弱不胜衣。段誉刹时心头又酸又苦,眼光转处,更见对面慕容复侧目冷睨,神态峭然,只道:“段兄可还不赐教么?”不由得愈发自惭形秽,知道王语嫣心心念念的人决计不会是自己,哪里还有什么斗志?叹了口气,摇头道:“唉,我……我有什么可赐教的……慕容公子,你……唉!想你和我大哥无怨无仇,大家又何必争个你死我活?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
慕容复一场剧斗,胸中那团灼热却便是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口子,竟无可自制,愈烧愈烈。此时听着段誉絮絮叨叨,平平常常的“我大哥”三字,听来竟是说不出的刺耳,实是不想再听他多说出一句话、一个字来,冷笑两声,并不回答,忽地负手向后退了一步。
段誉全无江湖经验,还道他这便是罢手,喜道:“这样最……”一个“好”字还未出口,慕容复眼中寒光骤如冰凝,袖风翻卷,方才跌在地下那二三十截断剑刹时飞起,漫天交织,如花雨落,却是直射段誉咽喉胸膛!
他慕容氏斗转之技用于暗器,当真天下无双。皮被河岸边,直连萧峰也须拜下风,何况这不识武功的段誉?只吓得一声大叫:“啊!”手足无措,竟然呆了,也忘了以凌波微步闪避。只是大惊中内息不听使唤,忽然狂涌,一道剑气不知如何正入经脉,猛地激射而出!
慕容复平生从无失控,只有那日战阵受伤大怒伤人,却忘了自身。今日他身上无伤,心中烦躁,却竟比那伤更刺数倍。一时猝不及防,那无形剑气何等迅捷,直透断剑丛中,冷如针刺,竟是已到面门!
燕子坞、大理众人失声大叫,齐欲抢上,然这一刻间不容发、电光石火,人非飞鸟,又有谁能快得过六脉神剑?
猛听劲风陡起,一声起自十余丈外,声到风至,满空断刃寒芒刹时尽落。掌风击剑风,无形剑气只缓得一缓,一道人影倏然抢上,劈手拉住慕容复,竟硬生生将他拉出了场心之外。
慕容复瞬息失神,自误一身。猛惊起时,人已在萧峰掌中。但觉那只手掌心如火,一如昔日,掌上力却硬如百炼精铁、千年磐石,正拿在他后心神道穴上,竟全身酸麻,分毫转动不得。只听得那人声音近在耳畔,震耳剧痛,一字字自齿间迸出,道是:
“萧某大好男儿,竟然——和你齐名!”
猛然冷风如刀,直扑头脸,却是萧峰手臂一挥,将他掷了出去。以慕容复武功,穴道一离掌握,半空必能翻身落定,然今日萧峰出手时怒满胸臆,指力一招直透周身经脉,岂是瞬间可消?砰地一声大响,已重重跌落在七八丈外,乌蒙蒙尘土直溅上半空。而内力所制,竟犹未退,慕容复身子一晃,单手支地,双膝跪落,白衣委地,尽染尘泥。
他一生高傲,便做梦也梦不到此刻之辱。然眼看着尘沙落定,萧峰那高大身影便遥遥立在对面,日光耀眼生花,哪里又是梦境?方才萧峰伤极怒极,只可仰天而笑,慕容复此刻,却是连笑,也再笑不出一声。胸中那股无名灼热一瞬之间,突地全化冰冷,只冷得他脸色雪白,比身上那一件污透的白衣更白三分,竟连半点生人气息都尽无了。
燕子坞众人这时都抢到近前。却见慕容复已立起身来,双目直视,竟如铁铸,一身尘土污秽似乎丝毫未觉。王语嫣和他从小一处长大,自来见他举止合宜,进退有度,十七年来哪见过这等模样?心中害怕,叫道:“表哥!”
一声未落,慕容复猛一伸手,从包不同腰间拔出长剑,跟着左手反掌一划,将他四人都挡在了数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转,横剑便往颈中抹去。
刹那之间,四面八方惊呼声响彻半空。但听得燕子坞四人嘶声大叫:“公子!”王语嫣尖声骇呼:“表哥!”却只一声短促呼唤,想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在喧天呼声之中,却无人更听得真切。
“……慕容!”
正是:见了又休还似梦,别来虽近远如天。
——第七回终
第八回 淮水东头旧时月 1
猛然又一阵劲风疾起,但听得破空之声大作,一件暗器横飞而至,正中慕容复手中长剑。跟着铮的一声响,长剑跌落尘埃,慕容复掌心鲜血迸现,虎口已然震裂。那暗器跌在地下,兀自滴溜溜滚动不休,原来只是一颗僧人所佩的佛珠。
这一连串变化来的兔起鹘落、出乎意料之至,群雄四下哗然,纷纷往暗器来处瞧去。却见山坡高处、人群外围站着一个灰袍僧人,脸上蒙了块灰布,只露出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正炯炯向慕容复直视过来。
燕子坞众人惊骇未定,俱不认得这灰袍僧人是谁,又何来相救。只见那僧人缓步而下,也不见他步伐如何迅速阔大,却一展眼间,便已到了慕容复身边,与他对面而立,道:“你以为士可杀、不可辱,是也不是?”声音低沉,颇为苍老。
慕容复心头大震。他人在跌落实地,身染尘泥那一瞬,一颗心却恍惚惚如在半天之外,周围似有无数风声云翳,也未知是江南、是塞北,廿余岁月,千里河山,以及不知多少朝暮晨昏,俱都卷做了一个巨大漩涡,裹着对面那道模糊的高大人影,遮天蔽地灭顶而来,一时只生生窒得他挣扎不出。然被这老僧突来一阻,慕容复陡然而醒,只剩得全身冰冷,透骨入髓,衣衫却已被冷汗浸得透了;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中正见那老僧眼底精光冷然,直注在自己面上,又道:“你今日之辱,比参合陂却如何?”
“参合陂”三字,燕子坞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一步跨前,竟是齐齐变色。那老僧只如不见,仍是直盯着慕容复,森然道:“倘或当日慕容氏之人,都如你这般引剑一割,那饮马长江,悬旌陇坂之大业,又将置于何地?”
这几句话说来声音甚低,群雄多半不曾听真,便是听得,十之八九是寻常武夫,也并不知晓,那僧人一番话短短数十个字,却已是昔年慕容氏一段惊涛骇浪般旧事。
后燕建兴十年,燕太子宝率军攻魏,夜遭奇袭,大败于参合陂下,降卒五万尽遭坑杀。次年燕主慕容垂亲征而过此地,但见白骨如山,万军恸哭,声震山谷。慕容垂惭愤呕血,一代人杰遂告不治,而曾纵横河北的后燕一国,亦十五年后而亡。
此是慕容氏之至惨烈一役,百年之下,不敢去心。姑苏燕子坞主庄名曰“参合”,便出于此。而参合陂败后,垂弟慕容德起兵山东,经略七州,乃立南燕。《晋书》记德之志有云:“但欲先定中原,扫除逋孽,然后宣布淳风,经理九服,饮马长江,悬旌陇坂。”却是慕容族中最后一代英主。慕容复当此之时,骤闻三问,便是有三道惊雷九天直下,也再不能这般震耳惊心。一个人倏地背脊挺直,牙关紧咬,眼中望去,似有白茫茫迷雾横无涯际,心头却异样地清明一片,只道:“慕容复!慕容复!你空担了此名,还要在此丧志负人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