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无知的少年人还在怔忡着,随后过来的家长已经警惕起来。
他们原本分散于不同的地方生活,因为收到了消息,匆匆地回到故乡,只为了家里最年老的长辈令人不安的状况。
那位老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却每日都要求儿孙们为她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最精美的首饰。
这奇怪又可以理解的要求被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满足着。
山崎濑的伯父从来人的手里接过这支花,吩咐他送到老人的房间去,然后将他迎进房子,客气又仔细地问候着他的身份。
来人却只是温和地笑着,站在院子里,对他眼中的警惕和入屋的邀请视而不见:“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他的声音压着一种奇特的韵调,字语之间的节奏不紧不慢,带着不自觉的漫不经心。
山崎濑的伯父眸色暗沉,还未开口说什么,就见自己的侄子从主屋后面飞奔过来,喘着紊乱的呼吸喊道:“老奶奶醒了,她说要见这个人。”
那个人完全不在意他们两个惊讶的眼神,甚至没有更多的表示,轻车熟路一样地朝着山崎濑刚刚去过的房间走。
守在那里的除了她的儿孙,还有精心照顾她的医生。这么多人聚集在这个房间,原本不小的地方都逼仄起来。但是最近几日老人的身体愈发地糟糕下去,精神却矍铄了不少——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孩子们时常守在门里或者门外,一刻也不敢离开。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泰然自若地从他们中间穿过,直直地朝着最里面的雕花大床走去,却没有人生得出半分拒绝的脾气。
这个人太过与众不同,这种不同本身就是一种异样。
他将他们或是猜疑或是惊讶或是怔忡的表情尽收眼底,却丝毫没有给予任何关注。从头到尾他目光的末端所在,都是那张被半透的罗纱帷幔遮挡着的床。
等在那后面的是他曾经小心呵护过的孩子,即使这是时隔半个世纪之后的再次见面。
也是最后一面。
鼬从城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不少。冬天的光线,即使再怎么暴露也无法积聚更多的温度;何况这里是临近西北部的地区,因为几千年前气候的变异导致冬季的雾气远比其他地方浓厚,能感受到的阳光就更加凉薄。
这并不是一个安全出行的季节,再加上人类日益了解到的,吸血鬼们对他们的威胁;甚至有隐隐约约的传言,早在数十年前,西北的一些地区都已经成为了吸血鬼们的乐园。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白天,也没有什么人会出没在城池的远郊。
鼬顺着从城门口延续开的那条路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才远远地看到那个站在树下的身影。
她身旁的草地上散着两匹马,没有被缰绳束缚着,自在地啃着草皮。她身上披着宽松的斗篷,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背后,只在脸颊处编成了三缕细细的麻花辫。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头发,一边躲闪开从树叶缝隙中泄露出来的光线,拉起背后的斗篷帽子盖在了头上。
鼬刚一走近,她就站直了靠在树上的身体,明亮的眼睛看了过来:“还好吗?”
“嗯。”回答她的是他一如既往的微笑,声音轻柔到让人一不留神就忽略了,“见到了她最后一眼。”
可惜眼前的这个并不是人类,所以她才会流露出悲悯的眼神,叹息着伸手握住他垂落在袖子下冰凉的手,“那她一定很幸福。”
鼬却不置可否。
她究竟会不会感到幸福,这个问题大概永远也无法去证实了。
不过她应该没有遗憾吧。
她是在他的注视下闭上眼睛的,鼬很确定她确实没有了呼吸,守在她身边的医生也沉重地宣布了这个事实。
她的儿女们都忍不住痛哭出声,与她相隔两辈的更小的孩子们感受不到那份悲切,但也因为压抑的气氛懂事地沉默。
他们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等到终于缓和了情绪,才发现那个神秘的客人早已不见了踪迹。
也许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辈,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们虽然因为这件事一时伤感,但很快就会走出这种阴暗的心情。
已经走到城池外面的鼬却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与人类之间仅存的联系。
就在数分钟之前。
那个被他从吸血鬼的手上救了回来,下意识地依赖信任他,被濒临崩溃的安达夫人当做唯一的希望的小女孩,在和他分别了六十余年之后,诉说着她难以表达的爱与恨,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鼬却连单纯的难过都无法做到。
他毕竟已经远离了太长时间,久到再难找回普通人的情绪。
当年的事情渐渐平息下来,领主也派遣了他的军队维持镇子的安稳。安达先生一直没有找到,鼬的事情又是她的一处心病,安达夫人受不了这种折磨,直接病倒了。
鼬知道她和自己有了隔阂,并且再难消除,便请她以前的友人过来照料她;他开始着手照顾那个认准了自己的小女孩。
一直没有找到她的父母,鼬也默认了她成为自己的责任。
安达夫人一年多之后才养好身体,但是与之前相比还是大伤了元气。他们虽然居住在同一间屋檐下,彼此之间毫无交流。
只是她慢慢地开始关注出现在她家里的这个孩子。她给她起名叫做户子,给她准备小孩子感兴趣的零食和玩具,在鼬有事需要出门的时候细心地照顾她,就像照顾以前的鼬一样。
户子成为了安达夫人的心灵支柱。
她在母亲和兄长的精心呵护下长大,不怎么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很早以前就出了意外。她和母亲关系很亲密,但是更多的时候会依赖兄长。
有一点是她一直怀疑的。
鼬是完全的黑发黑眼,户子却是和安达夫人一样的棕发;更何况,与鼬异于常人的容貌相比,户子和安达夫人反而更像是一对母女。
她小时候会因为玩伴们嘲笑自己和哥哥长得不像难过,再长大一些的时候,反而稍微高兴起来了。
尤其是当她开玩笑地试探安达夫人之后,对方闪烁的眼睛和慌乱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证据。
鼬是父母收养的孩子,不是她的亲生兄长,他们之间毫无血缘关系。
她从小就对鼬颇为依赖,这种对完美的兄长的仰慕之情,在她推测出了这样的事实后,不知不觉就变了质。
她开始愈发地粘着鼬,喜欢在他身边撒娇,也喜欢仗着妹妹的身份赶走他身边的异性。他总是温和地纵容她,只把她当做是不懂事的幼妹,从未想更多。
户子其实并不满意他的态度,但是她总觉得鼬迟早会是她的,因此更是毫无顾忌,也不遮掩。
男生对于这种事情不会很敏感,鼬从未察觉到自己的妹妹有什么异常。
但这瞒不过安达夫人的眼睛。
户子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所以她的一丝变化都在她的视线之下。
那种热切的眼神,得到了夸奖的羞涩,看着鼬身旁女性的妒忌。
这些都让她心急如焚,也对鼬的存在如芒在背。
只要想到她视若珍宝的户子有一天会因为这个披着人皮的怪物离开她,安达夫人就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
她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于是在有一日户子不在家的时候,她去向镇子留守的驻军哭诉了自己的痛苦。
她说,那些怪物并没有全部离开,有一只害死了她的孩子,还变作那个孩子的样子留在他们家里潜伏着,准备随时害人。他还威胁她们母女不准声张,不然就杀了她们。
她还说,那个怪物最近看她们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她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谴责,求求仁慈的先生们救救她们,救救她们的镇子。
一开始那些驻军并不相信,但她说的实在真实,他们不敢放过一点可能性。
那天下午,鼬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些埋伏着的驻军直接蜂拥而上。
他早已察觉到了,原本只是躲开他们的攻击的刀剑,直到看到了远远站着的安达夫人。
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穿着灰色的麻布衣裙,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脸上却渐渐冷酷起来。她感觉到鼬的视线,面无表情地转开了头。
鼬只用了一瞬间就懂了她想让他做什么。
他有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
他沉默着,而后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朝着准备下一轮攻击的军队使出了火遁。
熊熊的火焰在人群中迸发开,是让他们害怕又愤怒的证据。
“他果然是怪物!”他们这样喧哗着。
这个信息通过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传遍了整个镇子。
安达夫人送走了前来安慰她或者探听消息的人们,怜惜地给昏迷在床上的户子掖好被子。她回家之后歇斯底里地不可置信,最后在母亲亲口的证实中昏了过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
安达夫人走出户子的房间,不出意外地借着月光在自己家客厅的窗边见到了一个靠墙站着的人影。
她毫不畏惧地走过去端坐在沙发,双手优雅地叠放在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