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裂的石头砸中了琴台,也砸碎了琴台上深嵌入里的指洞,这指洞只有他看见,也是他将之毁去。只是为何要毁去呢?叶小钗也不清楚,只是直觉这指洞不该让任何人看见,哪怕不动城里没有外人,也不可以。
这指洞是反手抓的,就像是有人跌了一跤,整个人伏在了上面,指洞外围还有淡淡的血色。到现在都能看得见的痕迹,留下指洞的人,一定抓得很用力,一定受了很重的伤。
可那时异识附体的素还真有些慌张,而史艳文更是连慌张都无,冷寂无言,都不见伤口。
这鲜血必定是他们一人留下的,而史艳文的可能最大。
叶小钗想了很多次,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他宁愿毁掉战场也不愿留下痕迹?会让他格外注重整理仪表掩盖伤口?史艳文连聚魂庄都不曾恨过,心怀慨叹,又岂会轻易对几次三番帮助他的素还真产生恨意?
答案,他不好猜,也不敢猜。
叶小钗站起身,最后扫了一眼这凌乱的偏殿,转身离开。史艳文既然回来,而这个苦涩难言的地方,已经不适合存在了。
步出殿堂的刹那,他抬头望向远方,银白月光如蒙轻纱。
数不尽的剑光割开月晕,偌大偏殿于眨眼间,便被绞成漫天粉末,迎风飘散。
倦收天倚在城墙上仰望观星台,其上的叶小钗恰好化作一缕流光,就如当初的弦首,自癸界冲出,转瞬不见。
原无乡走上城墙,默然深叹,“他终于要回来了。”
“弦首怎么说?”
“道法无为。”
“顺其自然么……”
只是,他们能顺其自然,史艳文能吗?
——接近夸幻之父。
——接近他做什么?
——做朋友,但要与他保持距离,绝对不能付出任何信任。
——为什么是我?
——解某原本已有人选,但,你比她更合适。
朋友?
史艳文并非迷惑于朋友这个词,解锋镝说的朋友,自然不是单纯的朋友。若不能付出任何信任,怎么能叫朋友?可他不说朋友,也没有说是敌人。
非敌非友,亦敌亦友。
这之间的尺度不难把握,可解锋镝的表现让他处境困难了,简直是有意替他拉开距离,拉开和所有人的距离,用将他唯一排除在外的方式。
虽然这是最直接的方法,让他的秘密尽可能不被察觉,但仔细想想,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着实有些卑鄙。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感情被当做武器利用,史艳文也不例外,且因那人是素还真,让他更加不喜。史艳文嘴角微凉,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他再转身,不像在走,就像是在飘。
他还没飘出两步,手就被人抓住了。
抓住他的人有无奈的神色,还有淡淡的莲香,他的莲香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是不是代表他的记忆恢复得也越来越多了?
“你去哪儿?”
对了,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语气也会冷淡一些。当此之时,史艳文作为一个“解锋镝求而不得但就是看不上他,又因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而不得不跟着解锋镝来此”的局外人,神色自然也要冷淡一些,“无缘无故,素贤人为何阻我去路?”
解锋镝叹口气,“时间还早,你要去哪儿?”
“诸位有要事相商,艳文不便在此,阁下莫不是要一枝独秀、招人作陪吧?”
“……我没有那个意思。”
解锋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史艳文从入宴起心情便一直不佳,虽然起因是因他一时兴起的“口不择言”,但史艳文这种近乎任性、不分场合不分时间抛脸色给他看的行为,又在这么多人面前,难免会给人难堪。
当然,其中有大半做戏的成分,可也有小半真实,史艳文就是想借机看他笑话。
解锋镝却拿他毫无办法,“我倒茶给你,喝不喝?”
“素贤人难道不知道,空腹茶喝,多了也是会醉的吗?”
牙尖嘴利,简直让人无言以对。
解锋镝似乎又听见了旁人的轻笑,史艳文这场戏做得倒是乐在其中,解锋镝一开始也乐在其中,哪知半日不到,这份乐在其中就变成了苦不堪言。
尤其在这人即将步入危险之刻。
他想叮嘱些话,只是他一开口,明里暗里的人都会将耳朵侧过来。
无法,解锋镝只能紧攥着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把人往角落里拖,留意到的人面色登时怪异了起来。
史艳文往压低声音,“事不过三。”
解锋镝笑着拉住他,“还有几句话。”
史艳文皱眉,抬手理了理鬓发,手势之下的嘴唇无声微动,“言多必失。”
“就几句,”解锋镝抓住他的手,亲昵地包在了自己手中,回以无声,“此事我既已依你的想法来,艳文也便答应我一件事吧。”
史艳文一身寒毛倒竖,极欲抽回自己的手,却又不得不顾全大局,“那就请长话短说。”
解锋镝眨了下眼睛,偏要短话长说,“不如我们先喝杯茶?”
史艳文看着他,斟酌着在大庭广众下甩袖子走人这个动作是不是过于失礼,毕竟戏演过了也不好。好在解锋镝十分识趣,见他不语立刻就转入了正题,动作虽然没变,好歹语气郑重了些。
“午时过后,我们便要进入山海奇观,你可想好应对之法?”
史艳文看了看那边已经等之不及的众人,轻描淡写道,“艳文只是去做交易,要何应对?”
解锋镝愣了一下,而后哑然,“你倒是融入得快。”
“彼此彼此。”
“若是他要留下你呢?”
史艳文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想了想问,“他是否真如你说的那般自负?”
“是,”解锋镝反问,“所以?”
“自负之人,总有一个通病。”
“什么通病。”
“他们总是认为,自己看中的东西,无论世事如何转换,终将会是他的。”
“……”
“……”
“我说错了?”
“解某不喜欢这个说法。”
“……艳文应该不需要迎合你的喜好。”
解锋镝摇摇头,拇指磨着他的手心,玩笑道,“那换我来迎合你,如何?”
史艳文怔住,不知如何言语。
素还真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他的温润内敛让他已经习惯将这种过于露骨的情绪隐藏起来束之高阁,感情浓烈到极致,哪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也没有这样经常性地放肆于言语。
他在记忆里定格的那个素还真,总是让他心生愤怒,那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史艳文叫出的每句“素还真”,都不曾从那段记忆跳脱出来。
面前这个人,和他记忆里的素还真,不一样。他可以对那个素还真应对自如,可对这个素还真,却总显得不知所措。
解锋镝太直接了,素还真过于婉转。
他们是不同的。
史艳文赫然回神,心里有些烦躁地抽手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愣愣不出声。
气氛又见尴尬。
圆公子笑了一声,“诸位远道而来,难得齐堂一会,湛卢无方除准备粗茶淡饭招待,也安排了妙舞娱乐,以飨嘉宾。”
话语一落,便听筝弦声动,衣袂飘响。
解锋镝扯扯嘴角,握紧了手中折扇,目光从史艳文身上慢慢移开,飘到了场中,恰逢白衣女子飒飒纤指,旋而转出。
目光忽凛。
至舞毕,赞叹不绝,解锋镝那皱起的眉头都未舒展。
解锋镝沉默半晌,黯然念道,“一别江湖几驯化,至死不曾见沧溟。”
史艳文心绪一动,视线不由自主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哪白衣女子已然不见。
“哈,有生之莲果真悲天悯人,连赏舞也显慈悲心肠。” 圆公子轻笑,带着几分轻蔑与冷意,“黄钟,带芙蓉一一向嘉宾敬酒一杯。”
史艳文意外地皱了皱眉。
女子蒙着面,步伐轻缓,没有一点波动,毫无感情。
像个被控制的精美人偶。
史艳文看了一眼女子,又去看解锋镝,却发现解锋镝邻近的两人望向那女子时是同样的神色,而离他不远,有人正将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
又是他。
宴会中统共有两名带杖之人,解锋镝匆忙中只介绍了几句,恰是当初在北域为他引路的中年文士,而另一人,便是那从他出现便不停对其留神之人。
史艳文从入宴时便属于闹市中唯一的寂静,与人交谈甚少,有几人的名字都还没对号入座弄个清楚,解锋镝对那人亦只听说过一二,只知其属于狩宇族,精灵一脉,名唤皇旸耿日。
——精灵,是喜欢自然的种族,建木与纷陀利华同属自然圣物,艳文不要离他太近。
如此紧要关头,希望不会横生枝节才好。
他这一晃神,宴会已经直接进入最后的关键。
“古原争霸胜出者,便可拥有山海奇观。在此之前,我会先带各位入山海奇观一揽,以伺嘉宾心奇。”
同入山海奇观本是众人来此最主要的目的,与会者各自之间本也没多大交情,将来还免不了争夺之事,也没什么闲话好说,自然都无异议,谁知圆公子又慢吞吞地加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