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谢碧潭脱口答出,而后才懊恼起今晚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被吓糊涂了,简直开门揖盗。不过李云茅不在意他又去想了什么,点了点头,一手已经攀上他的腰带,用力拉扯解开。
谢碧潭这一遭当真吓了一跳,猛的向后一缩:“你干什么……嘶!”质问未完,后脑先撞上了一处屋脊上凸起,顿时眼前金星乱冒,再说不出口一句。
李云茅也被他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他的五官都痛得扭曲,忙伸手过去,拢住谢碧潭后脑胡乱揉了几下,还不忘继续压得声音低低的道:“不要乱动,磕到了吧!快脱,把你外面这件袍子脱下来……算了你躺着别动了,贫道自己来。”
谢碧潭疼得嘴角都在抽搐,但好歹听清楚了这句话,忍着痛一把扣住了腰带上的带勾,努力睁大了眼睛瞪了过去。李云茅像是没料到他这般不配合,动作受阻先是一愣,顿了顿有点琢磨过味来,登时一张脸也扭曲了——不是疼的,却是笑的。
谢碧潭就看着青年道子一边笑,一边压低身子凑过来,直近到几可抵耳畔,才小声憋笑道:“想什么呢!听说长安城里的宵禁严得很,有晨鼓未响而走动者,被武侯们拿住了吃罪不轻。道爷轻功虽然好,奈何道袍太扎眼,你这里外三层衣服都是黑的,借一件披在外头遮遮,某就带着你从屋顶上悄没声溜回去了。快快,快点,街角那边有马蹄脚步声要过来了,快脱吧!”说着,觉到了腰上谢碧潭扣着自己手指的力道果真动摇了,立刻再没客气,三下五除二扯脱了带勾,将他外头一件轻薄罩衣剥了下来,抖了抖随手往自己身上一披,拦腰系住,再一把捞起整个人都要昏昏然了的谢碧潭,腰身动处,轻快如风行水面,不带一丝动静的贴着屋脊窜了出去。几个起落间,背影早已融入昏黑夜色,不留痕迹。
五月晴阳好,天无云,晨光若金,洒落满室。
谢碧潭差不多在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就醒了过来,足足比往日早了一个多时辰。或者说,要是从昨夜快四更才狼狈不堪的被拎回问岐堂算起来,睡下的时间不过一个更次还少。本来一夜折腾,身乏体累正该渴睡,奈何后脑一鼓一鼓作痛,睡梦中糊涂了略一个翻身,正压在伤处,顿时疼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没奈何的睁眼,熟悉的床榻摆设,枕旁却多了张算不得多熟悉的脸。谢碧潭深吸口气,好歹昨夜记忆犹深,还记得这位死皮赖脸跟自己回了家又蹭了床的道长。此刻李云茅还睡着,姿势倒规矩得紧,整整齐齐收了手脚只占了寝榻半边。要不是胸口起伏规律,呼吸声平缓,简直像个假人。谢碧潭轻手揉了揉后脑的肿包,撑起半个身来,托着下巴扭头瞧他,借着晨阳明媚,才算是把人好好看清楚了。论起年岁二人该是相当,不过华山纯阳宫那地养出来的人,似乎多多少少都带了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即便言行举止叫人一阵阵头痛,这般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却莫名的入眼。万花谷高标避世,谷中多为不流于俗之人,门风其实颇为洒脱,只不过谢碧潭打小规规矩矩读书学医,上头又有许多师兄师姐压着,不免让初识的人觉得过于乖巧了些,骨子里却也是个不羁的。如今脱了那诡异险境,归在自己的地盘上,底气登时壮了,看够了俊朗姿容,一抬手就要冲着李云茅的额头敲下去。
手到半路,前一瞬还沉睡着的人忽的先坐起了身,谢碧潭收手不及,正摁上他的脸。五指缝下,只听一声被压住了鼻子后的含糊咕哝:“早课!”然后就见李云茅一个打挺跳了起来,昨晚本就是合衣睡下,省了穿靴系带的麻烦,胡乱用手耙了耙头发,直接在床褥间做了个五心朝元的姿势,闭目沉息起来。
谢碧潭在旁看得目瞪口呆,等到回过神来,眼前那人早沉心入定去了。他虽说不习武,可耳濡目染多了,也晓得这般修习内功之时最忌外人惊扰,只得硬生生把一肚子的躁动压下,从旁侧着身,踮着脚,悄没声息的爬下了床榻去更衣。一边小心翼翼蹭着,一边忍不住更在心里鄙夷自己太平大夫才做了一年,怎么就如此没出息了。
在自己房中做贼样的更衣梳洗妥当,扭头瞧瞧床上的人还在神游物外,谢碧潭摇头叹口气,磨身奔厨下去了。一个人住得久了,当年万花谷中书画琴棋诗酒花少不得分了几分改做柴米油盐酱醋茶,好在师兄留下的医馆底子好,自己用心经营以来吃穿用度不算紧张,闲来做些洒扫家事也就权当调剂。一来二去的,医术未曾耽搁,打理自己的手艺也颇见长,比起刚出谷时简直脱胎换骨,算是意外之得。
胡乱弄了些汤饼醢齑端上桌,门外适时的飘过一道人影,做完早课的李云茅精精神神的扒着门框抽了抽鼻子:“好香!”
谢碧潭终于能对他的神出鬼没无视些了,清咳一声:“道长不请自来窥人厨下……”
话没说完,李云茅已经闪身进了屋,直接凑到灶边看了看还没盖上的锅,登时乐了:“呦,这么一大锅汤饼,先生当真贴心,招待得如此周全,贫道愧领了!”
谢碧潭顿时被自己还没说出来的话噎住了,只怪自己心软手快,如今吃喝都摆到了眼前,再装作冷脸也不过贻笑大方,只得默默咽下一口气,收拾出了两幅碗筷。
李云茅很有眼色的过来帮手,待到吃罢喝罢擦抹干净,终于能好好对面坐了说话的时候,立刻抢先开了口关怀:“先生昨夜伤处如何了?”
谢碧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脑后的磕伤。适才心中揣事不免忽略,眼下一被提前,顿又阵阵抽痛起来。好在自家就是医馆,少不得各种现成的丹丸膏散,昨夜昏了头胡乱蒙头就睡忽略了,这时立刻去箱奁里翻出一匣药膏准备涂抹。
才一转身,手上一空,药膏匣子被李云茅劈手拿了过去,笑道:“伤在那里,自家怎么好抹药,贫道帮你。”不由分说的,拉着人在凭几旁坐了,一手推开盒盖,小指略蘸霜雪般细白膏子,去撩开谢碧潭后脑头发。
谢碧潭乐得他帮忙,垂头坐了并不拘泥。只觉一点清凉触上伤处,火辣辣的疼顿时消退许多,不免长出了口气。李云茅的手指灵巧得几乎不像一个常年持剑习武之人,轻而快的涂抹药膏的同时,指尖刷点过后脑几处穴位,按揉肿包四周,起初还有些尖锐的刺痛,渐渐便只剩下推按开了紧绷感的舒适。谢碧潭几乎一夜未眠,这时不知不觉倦意卷土重来,头垂得更低,竟沉沉的打了一个盹。
李云茅的精神要比他好上很多,揉着肿包的同时,手下一沉。探身瞧瞧,谢碧潭安安稳稳合眼,已经小憩过去了,不由得失笑。他唇边笑意还在,指下抹药时一划,挑起最下一绺发丝,忽的一怔。
谢碧潭发肤润泽光滑,一看便知保养有道,这也算是万花门人在江湖中被公认的一个癖好,并不如何生奇。只是此刻眼中所见,纹理细腻的后颈肌肤上,没入发根的位置,浮着一枚浅翠色的印子,形状如蝶展翼,绿沉沉似画似纹,从肤底透出。
一觉好眠直到天午过半,睡得舒爽,醒来得便也自然轻快。后脑的疼痛已然安伏,谢碧潭动了动身,才发觉自己竟是合衣睡在了榻上。想来当真入梦太沉,被人挪动位置亦不知情。
睡得饱足,心情也就沉静下来,早起时的无名燥气散了个七七八八,谢碧潭爬起身,半开的窗外传来阵阵利器破风嗖嗖声,他膝行过去,撑着窗棂探头,就见院落中剑光如练,白衣似雪,腾挪矫健伶俐,正是李云茅在习剑。
武技之属,谢碧潭只好做外行看个热闹,不过其中剑意森然气度开阖总还是品得出的,想来这青年道子的武艺当真不差。他倚窗看了一会儿,忽觉出哪里不对,再细瞧,李云茅手中的哪里是剑,竟是一根随手折下的木枝,上面残叶犹存,于剑风中颤颤。这一来,谢碧潭倒是记起,昨夜虽说一团混乱,被鸣蛇摄上半空时更是如痴如死,但自己印象中依稀是有一团赤艳剑光,绽若红莲。后来见到李云茅背上所负,也是一柄通体赤红的华丽宝剑,不知为何这时又不肯用,反倒折了根树枝搪塞。
他想得有点出神,那边李云茅已经收了剑势,抹着额上的薄汗过来,一开口又是笑眯眯的:“你醒了?”
情势到此,再做冷漠拒客状不免做作,谢碧潭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你的剑呢?”
“嗯?”李云茅没料到他一张嘴竟是先问这个,顿了一下,才笑呵呵的向着屋里一指,“我那剑却是件不凡的,知道先生惧怕鬼异,特留在里面陪你睡觉呢!”
谢碧潭这才看到倚在卧榻旁的,不正是那柄火红宝剑?剑身收纳在古朴大气的雕鞘之中,却依然通体灵气环绕满溢。这般好剑,也难怪平日里要用布包裹,不然说不得招来多少垂涎,引动多少是非。但堂堂男儿,被人笑做惊神怕鬼,又不免有些脸上挂不住。谢碧潭“哼”了一声,才想抢白回去,李云茅却又献宝般的向着院落四周一指,继续道:“你最近明堂晦暗,不利己身,说不得要遇上些什么倒霉的事情。贫道刚刚趁闲,在这周围做了些小手段,可保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