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竹暗叫一声不好,他瞧见叶锦城脸上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癫狂神色,焦虑与惊慌混合在一处,将整张面孔迫得微微扭曲起来。白竹感觉到手里拉着的手臂上力量一阵撼动,他对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跟着他来的藏剑护院立时上前架住叶锦城,往房间里面拉去。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叶锦城脸色煞白,疯了似的想挣脱开去,可被牢牢挟制着,几乎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白竹看见他一双眼睛圆睁着,目光投向空中的一点虚无,似乎凭空看见了什么,那模样极是可怕,“放开我!你们别拦着我,你们别拦着我!他……他……”
几人听从白竹命令,不为所动,自顾自地用力抓住叶锦城将他往屋子里面带,叶锦城挣扎不依,虽然病中无力,可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简直陡然像是发了狂一般用力挣动起来,几人不备,险些被他脱出手去。白竹的眉头深深拧起来,他走上前去,想封住叶锦城穴道,让他暂时安静下来,伸出去的手却顿了一顿。
叶锦城眨了一下眼睛,白竹突然看清他的泪水已经流得满脸都是。银色的睫毛上也挂着泪珠,有更多的泪水从他眼睛里不住地流淌下来,不等白竹的手指挨近,他已经整个人瘫软下去,又被几人勉力架住。
“你们……你们骗我……他不会回来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流着眼泪去看白竹,白竹一向伶牙俐齿,此时与他眼神一个接触,不知怎么陡然一噎。叶锦城似乎也没有指望他回答,只是自己转过头去。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啦……是我害的他……是我……”
白竹心中一惊,又陡然觉得这是契机,定了定神,下意识地问道:“你说什么?”
叶锦城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只是摇着头,又重复了一次。
“……他不会回来了,是不是?是我……是我害的他……是……”
“你,说什么?”白竹再次试探。
叶锦城却依然没有给他想要的反应。白竹心里知道这并不好,他也许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些什么,更糟糕的是——不知是好还是糟糕——他似乎想起了陆明烛不再出现,隐约与他自己有关。此时隐约想起这些,也不知是喜是忧。想不起,只能持续着疯疯癫癫,吃药吃久了,便真的成了废人;想得起,也未必就是好事,白竹回想起来叶锦城刚随他们回到藏剑山庄那一段格外沉默的时日,那时他就看出叶锦城状况不对,却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如今回想起来,恐怕是万念俱灰,死志已萌,只怕是后面没来得及安排好一切,就被叶九霆一句话凭空打断,变成如今这模样。
白竹只怕他此时若是再想起完整前后始末,清醒过来,更是要寻死觅活。若是真的有点什么好歹,叶思游绝对承受不住。他与叶思游多年至交,着实不忍心看他为叶锦城持续伤心费神。白竹这么想着,只得让几人将叶锦城弄回房里去,叶锦城似乎是过了方才那阵的劲儿,眼神逐渐又迷茫起来,似乎也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只是用死寂的神情面对所有的摆布。白竹让人煎了药来给他服下,不多时药力发作,他再次沉沉睡去。
外面似乎是入夜了,春夜的风格外的大。他听见高处的风带着呼啸的响声,将厚厚的窗棂拨弄得发出沉重的震颤声。陆明烛醒过来,屋子里昏暗无比,只有枕边点着一盏如豆油灯,油似乎也快燃尽了,灯芯发出焦枯的毕剥声,还有呛人的气味。
疼,全身上下都疼,陆明烛竭力抬起手,去抚摸不由自主上下滚动的喉结,他觉出嗓子里刀割样的剧痛。之前这里受的伤并没有好全,落下了根,他说话再也不是之前那样低沉好听的声音,而是带着一点难听的嘶哑。腰侧的伤口也是在无休止的前进中勉强长好,那伤口本来很深,一路风吹雨打,愈合后也时不时隐隐作痛,更是蔓延到整个背部。
从长安一路回到圣墓山,他没有为这点疼痛抱怨过一次,可如今家乡的气息包围着他,陡然让他觉得整片腰侧和后背疼得难以忍受。
他侧过身去,竭力想要揉揉腰侧,手却怎样都无法弯到后面。
门被打开了,他听见一声惊喜的呼唤。
“师兄,你醒了?”是陆明灯,他说着话已经走上前来,“你吓死我们了,怎么好好的就……是不是一路过来太累了?”他说着已经将手伸到陆明烛额头上,并不热,“……师兄,你想做什么?”
陆明烛疼得说不出话来,手在腰后颤巍巍地指了指,陆明灯一手掀开他衣服,这才低沉惊呼了一声,眼眶随即泛红。
腰上那条伤口从胯骨位置开始,一直延伸过整个腰侧,那伤疤极其狰狞难看,可见愈合过程有多么艰难,伤疤周围深浅不一的颜色直扩展出很粗的一道,可以看出是反复愈合又被撕裂,溃烂多次的后果。尽管已经彻底长好,却很是吓人。
“师兄,这……”陆明灯与他一路走来,竟然对此一无所知。这倒也不能怨陆明灯,只是陆明烛刻意隐瞒,连换药也是夜深人静时背着他们独自到僻静处完成。陆明灯只见陆明烛辗转疼出满额冷汗,立时在榻边坐下来,将陆明烛小心翼翼地搬到自己腿上趴卧,伸手去揉他后腰和脊柱四周。
“师兄,你这……怎么一直不告诉我们?”
他看不见陆明烛的脸,只能看见一头栗色卷发,随着陆明烛微微艰难摇头而晃动。
陆明灯的手十分有力,也很是温柔,很快将那难言的疼痛驱散不少。陆明烛突然想起,在藏剑山庄,是叶九霆这样趴在他身上,他从瓶子里倒出药油,给那小小的孩子搓揉扭伤的腰侧,叶锦城当时看着模样十分吃味,最可笑的是他自己,竟然以为叶锦城那副模样发自真心。
陆明灯感觉到手下的腰肌传来一阵奇怪的震颤,他下意识地伸手拨开陆明烛披散的头发,想要问他怎么回事,却看见陆明烛紧紧合着眼睛,腮边的线条随着他紧咬的牙关而全部紧紧绷着,泪水大颗地从眼角涌出,连续不断地滴落下去。
(六十二)
屋子里燃着一些安神香,他翻了一个身,昏昏沉沉地只想再次沉入梦乡。不知从哪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掀开帐子坐在榻边,额头上感觉到一些轻柔的触抚,似有似无。
他睁开了眼睛,有人坐在榻边微笑地看着他。
“我终于见到你啦。”
是唐天越。他愣了一下,急切地翻身用手攥住对方的衣摆。唐天越却只是摸摸他的脸,轻声劝慰道:“别急,我不走。”屋子里焚香的气味与他轻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安谧,又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距离感。叶锦城觉得惶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好在唐天越竟然似乎能窥知他心思,只是微笑道:“不是我不来看你,我经常想同你说说话,可是五年啦,你一直都睡得太沉,我叫不醒你。”
他这话说得十分奇怪,似乎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叶锦城的手不敢松,他心中模糊地知道,只要一松手,唐天越就会消失。这是他想了五年的人,从唐天越离去的那一刻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做过什么?他摇了摇头,努力去想,却只有一片模糊的纷杂思绪,理不出个头来。
“你啊……想到什么事情,就一个劲地自己往前走,从来不停下来,听一听劝呢。”
唐天越的手指落在他头发上轻轻抚摸着,打断了他纷杂的思绪。
“……你病了,锦城,快点好起来。”
这话听在他耳中,只觉得懵然无措。他不懂唐天越为何说他病了,虽然急切地想去反驳,奈何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眼神示意。唐天越似乎真的看得懂他的心思,只是不住地抚弄他那些白色的长发。
他艰难地喘息,五根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几乎要将那人的衣摆生生扯破。唐天越见状露出微笑,却也不阻止他。落在他头发上的手指温热、安稳,偶尔在他脸上滑过。他觉得安心,不多时就沉入更深的梦乡中去。
梦中有人背对他而坐。四周贫瘠荒芜,显着一片惨然的白。他左右环顾,就只有那人坐在远处。白色的背影,长长栗色卷发拖曳在后背,双手的动作,似乎是在擦拭弯刀。他知道那是陆明烛,于是迈步向前走,可是无论走多久,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永远也无法缩短。他加快脚步,状况却没有任何变化。那人就安静地坐在前方。叶锦城依稀记得,自己寻找这人寻找了许久,不能再忍受近在咫尺却仿佛遥不可及的距离。四周不知何时开始飞起风沙,渐而将这段距离染成一种晦暗的苍黄,他看不见更多的东西,只能听见风裹挟着沙,从身边呼啸而过,他甚至可以听清那些沙粒在风中相互撞击,咯咯作响。
他躺在榻上,感觉到窗棂上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度为昏黄,风呼啸着吹起来,敲击得窗响动不住。虽然室内安稳无风,可是他觉得自己似乎都能辨出沙粒在风中相互撞击的声音。虽然离开家乡许多年,可这风声,听起来依旧十分熟悉,在他耳中甚至褪去了暴力,变为一种温柔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