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你他妈的疯了啊!找死吗?!”
就算是在二十年前,他也从未听见叶锦城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震惊之下他正要反驳,却猛然听见林子外围,似远似近的地方,一下子就起了一阵潮水般的喧哗。
(一五六)
无数锐器破空的嗡鸣撕裂寒冷北风的声音冲这边疾奔而来,所有人都恍然此时才察觉,原来合围的圈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缩得如此之紧。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陆明烛直踉跄出去,反手拔出弯刀,叶锦城后背紧贴着他,挥动着长剑拨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被斩断的木杆和箭头像是之前四散的火星一样落在旁侧,容不得有任何反应的工夫,紧接着又是一波箭雨,陆明烛感觉自己被人猛推了一把,是叶锦城在耳边大声喊着:“快跑!”
情势已经容不得多余的思索,陆明烛疾步奔出,紧接着听见后面叶锦城又是一声大喊,却是冲着另一边的,差不多带着点撕心裂肺的意思了。
“跑啊——快!”
陆明烛来回挥刀挡掉那直扑过来的利箭,这些箭雨密集得让他几乎没有办法改变方向。他已经没有时间责怪自己,只能匆忙地往林子深处急退。枯叶在脚下碎裂,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心跳声,一下子就被迎面扑来的黑暗包裹吞噬了。他听见后面叶锦城在大声喊着什么,却也听不清了,那尾随而来紧紧咬着他的箭雨,让他一时间只能勉强自保。
风连晓跑在最前头,中间是唐天霖,商南星提着剑断后,且退且挡。他们都听见了叶锦城那一声大喊,本能之下也立时站起来向反方向疾奔,可先来那一阵来得太突然,谁也没有发觉包围本已近在咫尺。那么一阵突如其来的箭雨扰乱了所有人的步调和方向,商南星一面跑,一面气喘吁吁地低声喊前面两个人,只是这一喊,他们才发现,周遭不知何时已经重新陷入平静,所有的呐喊和追逐之声,都几乎消靡殆尽,不知所踪了。
“完了……”商南星累得连声呛咳,“老叶和陆掌使呢?怕不是……都追他们两个去了吧?”
风连晓一言不发,只是扫了唐天霖一眼。
“跑,快跑。”唐天霖眼睛睨着远处黑暗的林子,伸手将腰后的千机匣取下来,毫无声息地张开端在手中,语气急迫而且低沉,“来不及了,跟过去就是找死……都追到那边去了,这边有出口,趁着没合围赶紧走,我们能回去,再派人去救他们……也……”
风连晓似乎听见他说话带着哽咽的鼻音,再一晃却又觉得听错了。尽管各自心急如焚,却也都知道唐天霖说得没错,机会稍纵即逝,万一再次被合围,恐怕插翅难飞。三人重新迈步疾奔,无尽的黑暗裹挟着零星的月光扑来,一下子就将所有人给拥进了夜色的深处。
枯枝和枯叶在脚下碎裂,月光原本以清冷的色调一线一线地从林间高木中斜落进来,安谧无匹,此时却在视野内剧烈地颠动,叶锦城听见自己如雷一般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喘息也一声乱过一声,交叠在一片,胸口像要炸裂似的,只觉得又痛又热,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使出个玉泉鱼跃又赶出一截,终于体力不支地跪了下来。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他有那么片刻的恍惚,随即他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动,扭头一看却是有个人在他旁边重重地跪坐下来。叶锦城本来紧张到了极点,吃这么一吓,提着剑直跳起来,却突然看见黯淡月光陈铺下那些栗色的光亮卷发——是陆明烛。叶锦城立时魂飞魄散,简直比方才受到的惊吓还大,一下子扑过去拽住陆明烛,将他往自己掩身的土丘后面拖。陆明烛显然也累得够呛,纵使有心挣扎,一看见是他,也任由他连拖带拽地弄到后面。
“你没受伤吧?啊?”叶锦城一面呛咳不住,一面伸手在陆明烛身上乱摸了一通。陆明烛一把拍开他的手,像是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了。叶锦城没摸到什么伤处,脱力地坐倒下来,两人靠在夜的静谧怀抱里,深深浅浅地喘息。不多时叶锦城先开口了,声音里全是怒意:“叫你跑……你他妈的,怎么又跟我跑到一起来了……你是想死……还、还是……说起来……咳……咳咳!陆明烛,你早上出来头壳被门挤了?!生火,真有你的啊!”
陆明烛本来正在懊丧万分,深恨自己怎么关键时刻走神,犯下如此不堪的错误,被叶锦城这么一骂,一股少见的恼羞成怒的情绪立时把他攫获了,也忍不住怪声道:“……追兵还在后面,你就急着来骂人了!不想死就赶紧起来跑!”
“你还有理了?”叶锦城叫他气得死去活来,“常年打雁的,反倒叫雁啄了眼,说出去人家都不肯相信啊!你他妈的都在想什么啊?”
他话讲得难听,实则是因为担心陆明烛安危。若在平日里,唯唯诺诺一万个小心也不够,哪里敢这样骂人。只是眼下一想到方才陆明烛差点把他自己害死,叶锦城心里后怕,那后怕就转成一股无名火扶摇直上地烧起来了:“陆明烛,陆掌使,你恨我归恨我,看见我就烦也罢了,不要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那命贵重,要是出点什么事情,你师弟师妹追着我偿命,我赔不起的!你不是最英明睿智吗,怎么到了关窍的时候,连这种事也干得出了?!”
陆明烛好容易止住咳嗽,本来正在又愧又急,只觉得脸颊唰唰地烧着了,被叶锦城这么一数落,也气得哆嗦起来,不由得冷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圣贤,犯的错还少了?!从前被你骗成那样,可不是比方才还要蠢上百倍么!”
叶锦城没料到他突然劈面丢出这么一句来,立时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你——”他刚刚讲了这么一个字,突然听见林子深处又传来那种令人不安的沙沙响动,是先前被他们甩掉的狼牙兵追踪过来了。两人对视一眼,立时顾不得争吵了,连忙爬起来准备继续往前跑。只跑了一步,叶锦城就觉得后心一痛,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陆明烛面带愠色,黑着脸道:“你怎么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的手从叶锦城后背摸了一手的血。先前情急之下,谁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异状,此时才借着那点亮光赫然瞧见,至少有两枚箭头断在叶锦城后背里面,将衣服都染湿了。
“别看,别看了!一时半会不会死,赶紧跑!给抓住就彻底完了!”叶锦城连连推搡他,“我回去也是一样,你赶紧跑吧!”
陆明烛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很短的一瞬,才拉长了脸道:“你以为我想跟你一起?听不见么,三面合围了,跑吧!”
两人不敢再耽搁,也不敢再在意一阵阵袭上来的脱力和心慌,赶紧快步往林子西南方向跑。陆明烛先前犯浑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捅了个天大的漏子,现在又愧又急,反而比谁都要清醒了。
“往西南走吧,现在是夜里,贴着官道北面那一侧,没有什么人,先跑了再说。天亮了要是还不能甩脱追兵,就麻烦了。”
叶锦城也抬头看了一下月亮,幸亏这晚夜色幽深,行路困难,虽然叫他们不便,可也大大阻挡了追兵的来路。两人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到林子深处,陆明烛回头催促叶锦城道:“快一点!没时间磨蹭了!”
叶锦城一张脸煞白的给月亮照着,难看得要命。背上的伤处渐渐开始疼得难以忍受,让他觉得两腿打颤了。
“……我……我啊,走不动了……你走吧,实在不行,就算给他们抓着了,他们也会给我治伤的……你只要能回去,再托大家来救我便是……”他说到这里,额角滚下一连串的冷汗,扶着一棵树站在那里,却不再动步,显然是因为又想起了什么,月光照在他那白寥寥的脸上,眨动的黑色眼睛像一对受惊的野鹜,“……也不知道,他们三个跑出去没有……”
“一定跑出去了。先前都过来这边了,一定有缺口。”陆明烛心里还在懊悔自己的失常,虽说人都有个走神的时候,可他这个神,走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大概真是叶锦城所谓的常年打雁的倒叫雁啄了眼睛。这一次固然是商南星先坏事,可那勉强算得上是意外,自己这个就是纯然的失误了——叶锦城先来骂了他几句,他倒听得出来,大部分是出于担心的情绪,倒不是责备。抛开旧日的恩怨,这一回的确是他把叶锦城给连累了,叶锦城本来在另一边,要是转身跟唐天霖他们跑了,留自己在原地等死,虽然不够义气,倒也算是自己活该,可他非要冲过来,害得自己白白欠他一个人情——自己的仇都没报,他却来让自己欠他人情,真是好不要脸!陆明烛负气地想着,越想越钻进牛角尖里,越想越不明白了。
叶锦城突然拍了他一下,陆明烛骤然回过神来,只见叶锦城的脸白寥寥的像张薄纸,上面冷汗成串地下来,却是忧心忡忡的神色,还夹杂着些许怒意。
“你又走神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说着说着,脸上的怒意渐渐褪去了,让步于一种纯然的担忧,“你这样老走神,怎么跑得出去啊……快走吧,那边追兵好像跟丢了……我……真的,走不动了,”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抵抗某种突如其来的剧痛,好一会儿才接上下面的话,“别再走神了……我自己回头往那边走,你放心吧,狼牙军的医官们,也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