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叶九霆欲哭无泪,“这……师父以前,师父以前差不多三年时间,都是这个样子……不认得人,不记得事……后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渐渐调理好,这些年来也都很好,不见发作过,他方才那个样子,我……我怕他这是又犯了旧病,如果是那样,那可就……”
“……什么?”陆明烛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遍,“什么三年?”
“他、他——”叶九霆脸色难看得要命,急得出了一头冷汗,“我是说师父,以前三年时间都是这副样子……明烛哥,我没骗你啊!别这样看我!你有空去杭州地界打听打听,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事!”
陆明烛无言以对,瞪了他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道:“……怎么回事?”
“这……这个,这个我不能说!”叶九霆冷汗涟涟,不住地用手去擦,“……明烛哥,你行行好,要是我师父知道我告诉你这件事,一定会打死我……”
陆明烛脸上的神情像水纹似的波动了一下,渐渐成了一种轻蔑与惊讶混合的神情。
“好,我不问了。其实你也不用那么怕,且不说他现在打不了你,就算是你告诉我,我也不关心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是想把眼下的问题解决而已——你既然不愿意讲,那你仔细想想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尽早让他恢复了才是正经。”
“我……”叶九霆忧心忡忡地白着一张脸看着陆明烛,他先前瞧见叶锦城那副模样,简直就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让人毛骨悚然,“明烛哥……我有个话说在前头,如果师父真的是犯了旧病……他什么时候能好,能不能……能不能好,还都是未知之数,我们趁早得另作打算,不能再指望他……”
陆明烛拧起眉头。他先来听叶九霆说叶锦城这样迷迷瞪瞪了三年之久,心里虽然惊讶,却也觉得同自己没什么关系一般轻描淡写,再听叶九霆这么一说,却突然觉出好像这事情比自己想得还要严重。
“……这么厉害?”
叶九霆不住地用衣袖去擦汗,那模样显得有点可笑:“明烛哥,不瞒你说,先前这个病,是白前辈给他看了一阵子……就是……就是白竹前辈……你一定是知道的……白前辈给师父看了病,后来再调理调理,缓过劲来,他自己也就慢慢好了……白前辈的医术,你也知道……如今如果真的是犯了旧病,我上哪里去找那样的圣手来给师父看病呢……这真是……”
白竹。这个名字他许久不曾听见过,如今突然从叶九霆口中听见,竟有了恍若隔世之感。他与白竹接触不多,可是白竹那几句话,至今回想起来,仍能牵动记忆里的风雷。
——有趣!你怕什么?江湖飘零,刀剑无眼,势力之争谈何对错?不过于情之一字,无愧于心罢了!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们无上明尊就教你这个?
即使他曾经听从白竹的话,不顾一切地信任而且爱过叶锦城,最终落得那样惨烈的下场——他如今仍旧觉得,白竹说的,是很对的话。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当初他有多爱叶锦城,后来就有多恨,可是他从不后悔,只因为无愧于心——只是,换了叶锦城呢?他又有没有愧疚呢?有。可是这愧疚有多么深重呢?没关系,这同他陆明烛已经不相干了。即使他已经很清楚,这些年来,尽管他恨叶锦城入骨,可在无数个冰冷或者炎热的夜晚,他午夜梦回,幽然醒转,回首方才的梦境里,仍然都是年轻的叶锦城,鲜衣怒马,仗剑而来。
他及时制止自己去回想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也罢,既然你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你先把你师父带回去,若是他好一点了,再派人知会我一声。”
叶九霆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好点头答应。两人转身往回走,陆明烛却突然停下来,道:“等等,你们住在江津村里?”
“是。”
“……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儿。那树林里的尸体,我已经派人去卸下来了,现下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不过看打扮,的确就是江津村的村民了。一下子死了十来个人,不是一件小事,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也暂时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人干的。你们当心,不要与他们起什么争执。”
“是,我知道了。”叶九霆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显然一心都在他师父身上。两人回到屋子里面,陆明灯已经离开,只留下几个普通弟子和叶锦城在那里。叶锦城还是像先前那样呆坐着,动也不动。叶九霆上前轻轻拉他衣袖。
“师父,起来了,先跟我回去……”
他连说了好几声,叶锦城才转脸看了看他。陆明烛在一边冷眼旁观,他注意到,叶锦城看着叶九霆的神情,就好像在看一个全然不认得的陌生人,然而却又缺乏那种看陌生人时候的戒备。自从相逢以来,他知道叶锦城心里愧疚,故而一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低眉顺眼,心里总觉得叶锦城这副模样,有五成正是像陆明灯所说,是装模作样。就算后来叶九霆对他说了那么一番话,他也不信。尽管他也不觉得叶九霆会骗人,但是这两个姓叶的才是真的一对师徒,是一条心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合着伙地又在演什么戏呢?当年他被欺骗得太惨痛,以至于后半生不得不一直多个心眼。可是从方才的情状来看,他仔细观察,又觉得叶锦城那副模样,浑浑噩噩的,不像是骗人。那一股云里雾里的感觉,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骗不了人的。
“师父,跟我回去了。”叶九霆面对这么多明教弟子,却要哄小孩儿似的这样哄着自己的师父,也着实是尴尬,额头上又渗出许多汗来,“师父……师父?”他试探着轻轻拉着叶锦城,叶锦城倒也乖顺,被他拉着就站起来,跟着他往外面走。叶九霆刚刚松了口气,叶锦城的下一个举动却着实将他吓了个半死。
“等等……回哪里去?”叶锦城突然站在那里,只有叶九霆和陆明烛离得近,能听见他梦呓似的低语,“……明烛呢?”
叶九霆脸色唰唰地白下去,后颈上一棱一棱爆起一层粟。陆明烛目瞪口呆,显然也是因为他最后那一句话。只是这两个人的惊讶,前者是因为曾经听过太多次,后者是因为第一次听见。那种语气完全就是梦呓,根本装不出来。叶锦城用那双眼睛看了看陆明烛,却好像是什么也没看见,立时移开了。
“……明烛呢?”
他声音说得小,可是这房间里的明教弟子们却已经听见了,脸上都露出一股古怪的神情。这商会的头目好生奇怪,这样叫他们掌使的名字,还叫得仿佛多么亲热,掌使明明就在旁边,他倒好像看不见。
陆明烛又惊讶又尴尬,赶紧示意叶九霆把他弄走。叶九霆仿佛也觉无地自容,却又不敢强行催促叶锦城,只得试着依照好多年前的说法,轻声道:“……我带你去找他。”
这话倒像是真的管用,叶锦城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好像是听懂了,顺从地让他拉着走。陆明烛表面上镇定,却着实被他方才那副神态给惊到了,忍不住试探性地伸出手在叶锦城面前晃了晃,道:“你不认得我?”
叶锦城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像是看了又没看,那一双憔悴的黑眼睛好像是在做梦。陆明烛无言以对地抽回手,对叶九霆道:“赶紧带他走。我晚点了有空去找你。”
报应。这两个字就像是突然在心里被刻出来似的,清晰地映在他眼前。营地的火把不住闪动,夜风吹得它们明明灭灭,却又始终不熄。陆明烛倚在一旁的木栅栏上,看着叶九霆随着叶锦城离去。叶锦城突然回了一下头,那神情就好像将什么重要的东西忘在了身后,可是仅仅只那么一下,他又转了回去,与叶九霆一起慢慢离去了。陆明烛突然觉得头痛欲裂,好多没搞清楚的事情一起涌上来。叶九霆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他现在真是后悔,方才应该对叶九霆直接吼一声的,什么三年,什么杭州地界都知道,什么疯疯癫癫,叶锦城怎么样,关他屁事?他并不想承认,叶锦城方才那仿佛看见陌生人的目光刺伤了他。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为叶锦城的任何反应所触动,可是事到如今,他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突然想起,在很多年前的一天,那种江南湿润而且微微闷热的夏日午后,在临水的房间里,清凉与湿热交织着,四面垂下的竹簟拢住了房间里融化了冰块的凉意,就在那么一张至今想起来都要觉得小得可笑的凉榻上,他跟叶锦城挤在一起,贴得那么紧,明明是那样要命的夏天,却谁都不嫌热。叶锦城拨开他鬓角的头发,贴着他的耳朵窃窃私语,仿佛舍不得将这只讲给他一人听的话叫别人听去了——尽管房间里根本没有别人。“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或者是病了,或者是老得什么也记不住……嗯,就只记得你一个人,每天到处找你,好明烛,你会不会嫌弃我?”他还记得他自己瞥了叶锦城一眼,虽然笑得不屑,心里却一点都不会觉得这样无聊的胡说八道惹人厌烦。“少胡说,你会有那么一天?”叶锦城大笑着抱住他,两个人从凉榻滚到地上,午后从水面上吹来的湿润的微风,将四面的竹簟一掀一掀,发出好听的声音,忽远忽近的蝉鸣,一直延伸到他后面很多年的记忆里。他还记得自己的话。当时他真的以为,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而当时的叶锦城,满心想的都是报仇,那些甜到发腻的情话,也一定都是信口胡说——那时候他们都还太年轻了,年轻得不知道一言一行皆要谨慎,苍天有眼,自觑红尘。他忽而想起月光皎洁,叶锦城跪在三生树下,满头寒霜,低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