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生,好巧。这普天之下,哪会有叶先生不敢喝的茶呢,叶先生不喝,只怕是看不上我们这里的茶。”
“哪里,哪里。”叶锦城把茶盏往面前一放。倾月细细打量着他,一时只觉得那身打扮明丽得咄咄逼人,简直要胜过她了。她一时摸不清叶锦城到底要怎样,再看一眼陆明烛,却发现陆明烛的神情也镇定下来,先前那点惊慌或者惊讶,早就消失不见了。倾月在心里思量了一圈,她只听说要来处理事情,却没想到碰见的另外两方是这样两个人。她想了想,转身走到主位上坐下来,道:“通报的弟子太不识相,之前竟没有知会我一声。”她说着转头看向陆明烛,“我和您虽然不太相熟,可好歹也有一面之雅——我和叶先生,已经熟悉得很,早知道大家本来都认识,这件事情,好说,好说。”
她说着发出一连串的笑声。叶锦城动也不动,只是微微一笑,道:“既然夫人说好说,那就尽早把货物放行,至于先前的事情,不管商会的人是死在谁手上,延后再处理。”
“……叶先生,您这话说得,我听不懂啊,”倾月一只手卷着一绺滑到胸前来的长发,将它们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绕起来,不知道的人看了,只会觉得她虽然颇有点年纪了,却不减半分娇媚,不会注意到她的眼睛深处闪烁着的那一点狡黠的微光,“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只有我一个人说好说,那又有什么用呢,得您二位也好说,才好解决啊。”
“货,在你们手上,”陆明烛冷声道,“人,你们说是我们杀的。东西和言语上的便宜,你们都占尽了,我们说好不好说,有什么打紧?”
倾月心里微微打了个顿。她本以为陆明烛被揭穿了身份,联想到自己红衣教这边和燕军的亲密关系,若是不想被找麻烦,总该有所忌惮,却没想到陆明烛一开口就是这么阴阳怪气,咄咄逼人。
她吃吃地笑起来。“先生说话,真是不留情面,就算我们与贵教向来不和,可现下既然一起摊上了这种事,就不该这样互相挤兑,应该互相体谅嘛……再说了,看起来您也是厉害人物,何故早先来在洛阳城的时候,不如实告知身份呢?若是我们早些坦诚相对,现在说不定早已经坐在一起喝酒,也不用这样互相推诿了,您说是不是?”
她这是在旁敲侧击,故意提示陆明烛关于身份的事情。明教与狼牙军不和,虽然并没有直面的冲突,可是在洛阳城也要小心行事。陆明烛听得出来,她是想要暗示自己,如果不愿意乖乖听她吩咐,等回了洛阳城,就要想方设法找自己麻烦。
“他本来就是西域商会的人。”叶锦城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没错,先前见面,的确没有告知倾月夫人,那不过是他们在西域商会做生意,与我有些往来罢了,与夫人见面时,他是以西域商会商人的身份,我倒也想多嘴多舌地介绍呢,只怕多说了话,唐突了你。”
倾月被他噎了一下,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她看得出来,在这件事上,因为自己这边占据主动地位,现下明教和洛阳商会,倒成了一副狼狈为奸的模样。当然,既然这两人先前就认识,很难保他们两人是不是本来就串通一气。她思索了片刻,笑道:“叶先生真是,顾虑太多了,早先跟我说个清楚,现在咱们三人也不至于坐在这里如此尴尬。”
“不想尴尬,就早点解决问题。”陆明烛的声音冷冷的,“我已经在据点内调查过情况,当天随行的明教弟子,没有一个看见是我们的人先动手。无论这当中是不是有所误会,商会中人被杀,我们没有责任。”
“哎呀,您这话说得真是……您就一定这样肯定?”倾月故意用一副大惊小怪的语气感慨起来,“我们这边,可都是些弱女子呀,打起来,自顾不暇,跑都来不及,怎么会是我们杀的人呢?没有证据,您可不要随便乱说呀!我也是奉了上使之命来办事的,再说那天,我们这边的姐妹也有伤亡,若是不能给她们一个公道,我可是要受罚的呀!”
“……听你们二位的意思,是我商会的人自己捅死了自己,活该倒霉,我是不是现在就要回洛阳去,同各位同僚这么说?”叶锦城往另一边一靠,换了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神在倾月和陆明烛之间来回逡巡,阴阳怪气地调侃,“你说不愿背锅,你呢,说是要给姐妹们公道,我商会的人,敢情就不是爹娘生养,一文不值啊?”
三人一时陷入沉默,半晌之后倾月先笑了起来。“叶先生还是那样伶牙俐齿,我是说不过你的。只是如果没有一个结果,我回去也不好同上面交代,既然二位都不愿意让步,那这货物,只好暂时扣在这里了,等二位变了想法再来。”
“你扣他的货物,跟我们无干。”陆明烛冷冷地扫她一眼,“这件事,从头到尾就跟明教没有关系。不要再提不着边际的要求,这事从此揭过。”
倾月还没说话,叶锦城倒先转过头去了。
“跟你们无干?陆掌使,你胳膊肘往哪里拐?你们在洛阳商会那么多笔生意,我本来顶着大燕洛阳府的重压跟你们做,关键时候你就这么撇得一干二净,这算盘打得真是不错。”他用一种不咸不淡的语气挤兑陆明烛,“这货物是洛阳府要的,现在解决不了,没了商会的好,也不会有你们什么好!”
“我也从来没见你给我们什么好了。”陆明烛语气平板。
叶锦城吃他一噎,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有翻了个白眼,转头对着倾月道:“我要说的话方才都已经说了。你也知道,这批是兵器,是长安府要的。你们如果执意不放,耽误了大事,洪将军那边,我没法交代,到时候夫人自己去交代吧。”
“好,我一定去交代。”倾月并不怕他这种威胁,只是笑眯眯地回答。她知道叶锦城不敢怎样,因为燕军与红衣教的关系,比起他们与商会的关系,还是要过硬得多。虽然她也很清楚,这层关系也有它的限度,可她赌,赌叶锦城比她更不敢拿这样的关系来互相考验。
“倾月夫人,就算依着先前的交情,你也不该这样一直跟我打圈绕弯。”叶锦城的声气突然软下来,像是经过了什么激烈的内心交战而终于妥协了似的。陆明烛趁着倾月不注意,悄悄斜睨他一眼,心里思忖着,叶锦城这一出到底是因为无奈,还是早就在计划之中的。可他看不出什么来。
“人不是我们杀的。”倾月笑眯眯地重复了一次,“那就只能是明教杀的。这商会的几条人命,你们二位还请自行私下商量着解决,不要闹到我们头上来。这一番纷乱,我红衣教的名声可是受了许多影响,你们要怎么补偿呢?”
这简直是得寸进尺。陆明烛有点坐不住,刚要开口,却突然感觉叶锦城借着隔在他二人和倾月之间的那张桌案的阻挡,悄没声息地把手盖在自己手上,轻而且镇定地按了一按,似乎是在示意他不要说话。
(一三零)
在长久的与各种人或者势力的周旋中,他早就已经懂得在短时间内权衡利弊。所以尽管十分不想听叶锦城指挥,他却仍然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一瞬间他落入一种无能为力的自我厌恶中——这也许是因为,在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叶锦城又一次占据了主动权。
“倾月夫人,有话明说吧,你到底想要怎样?”在陆明烛思索的这短暂时间里,叶锦城已经重新换上一张笑容可掬的脸。也许是他前后转变太快,连倾月也有点不曾料到,因此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人,是明教杀的,如你所说,叶先生,你们商会的人,也是爹娘生养……总得赔几个钱……陆掌使,这就该你们出了,”她将凝视的目光从陆明烛的脸上移到叶锦城这里,“至于我们红衣教名声受损……总得出资修补,这钱……叶先生,你说呢?还有,此事既然由明教而起,你们退出江津村附近,撤去据点一半人手,这事就算揭过了。”
陆明烛感觉到,叶锦城按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这个动作是一种暗示——更何况,他自己的怒气也已经恰到好处地到了爆发的边缘——陆明烛竭力平复一下,将那股想要拍案而起的怒意转成一个慢吞吞起身的动作,然后用眼睛斜睨着倾月。
“不可能。”
他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没给倾月留下一点反应的时间。
谈崩了。可是就倾月这里来看,她似乎还是镇定自若,只是拿眼神凝视着陆明烛走去的方向。她的眼睛很大,浅栗色的,也很清澈,只是上面汪着水,也不晓得底下究竟有多深。叶锦城脸上的笑容不但没褪去,还不由自主地又加深了一些,趁着倾月去追逐陆明烛背影的目光,他仔细而且快速地打量了她一眼,试图捕捉细微的蛛丝马迹。
她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嫣然一笑。
“哎呀,谈崩了呢。陆掌使脾气不好啊。”
“怎么能是他脾气不好呢,”叶锦城笑眯眯地回答她,“就算是我听了,心里也不舒服呢。”
“晌午都过了,二位不在这里吃饭?”她突然将话头一下子岔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