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霆一面想着,又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两人在风雨镇歇息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继续往洛阳方向赶。过了风雨镇,离洛阳就已经很近了。之前经过溪北矿山的时候,虽然韦佩瑶手上有屠狼会的交接信物,可是他们初来乍到,也不敢贸然进入,只得继续策马向北,往洛阳方向走。一直走到洛阳城门口的茶馆,韦佩瑶才说动身去四下里打探一下,将叶九霆一个人留在茶馆里。
叶九霆也不急,只是坐在那里一个人喝茶,状似无心,其实在冷眼观察周围所有人。藏剑山庄所在杭州府还没受到战火波及,这洛阳可不一样了。只是虽然沦陷,可百姓生活却仍然得继续,茶馆还是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叶九霆一面喝着茶,眼睛却瞟到茶棚另一侧的柱子上,那上面也一溜排地贴着布告,正是他们之前看到的那几张。叶九霆茶杯端在手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又往最后一张布告瞟过去了。心里一直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尽管他已经三番两次告诉自己,这人顶多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明教弟子,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等到了屠狼会里,说不定还能见到他本人——谁都有可能,只是没有可能是陆明烛。
一时韦佩瑶回来了,却是一副怒气冲冲的神色。叶九霆看她模样异常,不由得道:“怎么了?”
韦佩瑶拉着叶九霆走出茶馆,两人一路小心翼翼返回往溪北矿山那条路。女校尉的脸因为怒气涨得红红的,却转头问叶九霆道:“对了,我之前忘了问,你来了这里,你师父呢?”
“师父?他去西边办点事,过几日才能到。没事,之前都约好了。他要是来,大约走的是枫华谷那条道,从西边进洛阳。”
韦佩瑶听罢点点头,脸色却依然气得通红,道:“早知道这样,就让叶师叔顺道去万花谷一趟传个信。简直是胡闹,我来洛阳,她跟着来凑什么热闹啊?”
“谁?”
“巧巧啊!林巧巧!方才我去接头点,那边的人给我看了她的信,说是要来洛阳!她那么蠢,来添的什么乱,多危险——”
“……林巧巧……哦,她啊!我知道,我知道。”叶九霆点点头,曾经在杭州,他同韦佩瑶和林巧巧有过一面之缘,还有点模糊的印象。两人一路走着,韦佩瑶犹自一脸懊恼,却也无可奈何。两人进了溪北矿山,各自对了暗号盘查,安排事宜。
一连过了数日,叶九霆已经对周边开始渐渐熟悉。他初来乍到,对周边情况不如其他人清楚,所以身上暂时也没有什么任务,不过是四下里熟悉情况罢了。只不过他也勤快,经常借着做生意的理由四处走动。西湖藏剑弟子,经商和武学,都是立身之本,狼牙军显然也知道这些,表面上并未对藏剑弟子有多少苛待。只是这些日子,叶九霆渐渐发现,那日他们一进风雨镇看到的那些布告,贴得到处都是,数量极多,显然这些人都是狼牙军缉拿的重犯。在屠狼会呆了这些日子,有一两个布告上的人,他已经见过了,可是让他心心念念的那个明教弟子,却仍然没有出现过。明明布告上只有寥寥数语,却总是让他念念不忘。
一阵马蹄声惊醒了他,叶九霆这才回过神来。他扭头看了看身后,是狼牙巡逻的骑兵,骑着高头大马从身后经过。叶九霆醒过神,连忙从怀中摸出钱来递给街边摊贩。摊主忙着招呼其他人,叶九霆自顾自地低下头,将纸包接到手里拿好,他采买了太多东西,手上一时拿不过来,很耽误了些工夫。一不小心,之前买的几样东西掉在地上,叶九霆弯身去捡,一双样式普通的黑色靴子出现在他眼前。叶九霆捡了东西,下意识地往旁边瞟了一眼,只是这一眼,让他立时愣在当场。
他旁边站着个人,一身灰色的麻布衣袍,样式寻常得很。可是与那晦暗衣袍格格不入的是一头柔亮的栗色卷发,像是绸缎一样泛着光泽,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相似得让他一瞬间毛骨悚然。它们被高高扎起,在头顶束个马尾,从叶九霆侧面这里看过去,只看见同样是发亮的栗色眉尾,和倾斜的侧面。叶九霆呆住了,偏偏那人在此时开口,说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老板,给我半斤炒栗子。”
叶九霆只觉得后颈汗毛倒竖,不由自主地踏上前半步,又后退。他这个动作似乎引起了那人的注意,他回过头来,瞥了叶九霆一眼。只这一眼,叶九霆立时觉得全身涌过一股似冷似热的潮水,连呼吸都凝滞了。那双褐色的眼睛在他脸上一转,却很快移开了——是那种在街上看见普通的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一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叶九霆愣住了,本来惊愕之下,有几个字已经差点脱口而出,那人却一手接过纸包,转身走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叶九霆一个晃神,那人已经走进人群中,一眨眼就找不见了。
叶九霆陡然反应过来,连赶着追出几步,四下里人来人往,却怎么都找不到人。他定了定神,却还是觉得心里砰砰乱跳,只好走到街边,扶住一根廊柱,连喘了几口气。刚才那一瞬间太快,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不,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看错。记忆里那张脸,似乎一点没变。又似乎像是上了些年纪——这么多年过去了,明明应该——不对,他明明死在大光明寺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长得很相像的人?这世间这么大,总有那么一两个人长得极像的。不可能。他无声地否定着,不可能。他再抬头,看见的却只是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
(九十八)
叶九霆坐在榻上,一点点将手里的东西收进旁边搁着的箱子里去,眼神却魂不守舍地在对面叶锦城的后背上来回绕。叶锦城倒好像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自顾自地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冷不防一转头就同叶九霆的眼神对个正着,不由得奇道:“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想着……师父,你才到洛阳,那边应该也没有什么事情派给你做,不如先休息休息。就算你现在身体比前几年好得太多,动武也不碍事,可是还是小心些好。”
叶锦城的眼神很快在他脸上逡巡了一圈,看得叶九霆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虚。从小到大,只要是撒谎,不论是善意的也好刻意的也罢,没有一次能瞒过叶锦城,这几乎屡试不爽,此时被叶锦城这么一看,他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只怕自己转的那点念头被叶锦城看出来了。不过他这担心其实显然是多余的,叶锦城再是了解他,也断然不可能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事与愿违,叶锦城虽然并没有看出来他什么意思,却也没有听他的安排。
“不出去?这不好,商会的人早就知道我要来,先前进城去过商会驿站,那边的人很快就知道了,我一连几天不出去,惹人生疑。你快一点收拾东西,吃了饭下午我去商会看看。”
叶九霆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恐叶锦城发现端倪,只好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后背上急出一层冷汗,他不想让叶锦城出门,不过是在担心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首先是满大街的布告,不知道师父进洛阳来的时候看到了没有——他想着又偷偷瞟了叶锦城一眼,却只看见他半侧着低垂的面孔,眼睛专注着手上的事情,看不到眼神——他看不出来什么,再者,那日在街上遇见的,到底是不是陆明烛?如果是的话——他像是全然不认得自己。这也难怪,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当初被人嘲笑长得和豆芽菜无异,如今这副样子,陆明烛认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再或者,他认出了自己,却只当做看不见。如果那人根本就不是陆明烛——这也寻常,须知天下这么多人,有那么一两个人生得极为相似,什么奇怪?再者,陆明烛明明应该已经死在大光明寺,他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叶九霆想着想着,更觉得后背汗如浆出。若是换了旁人,可能反而会高兴,师父心心念念之人,如今极可能是生还归来,此生还能重逢,这不是好事么?可是只有他知道,这就像埋着暗线的陷阱,一步不好踏上去,还不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当年叶锦城同陆明烛那段恩怨,他现在是清清楚楚了解的,纵使作为局外人,他心里也知道,若是二人还活着相见,陆明烛断然不可能原谅师父。其实这条道理,叶锦城未必不懂,只是……他心虚地把目光再一次瞟到叶锦城身上——早些年叶锦城的病状,别人不清楚,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愧疚侵袭得太沉重,爱意掩藏得太深,任何的风物事情,都能让叶锦城联想到当年大光明寺的风雷闪电,记起自己当初做过的事情。那病虽然好了,可是谁都知道,心病最难医治,叶锦城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情状下淡然度日,谁知道如今——若是那日遇见的人真的是陆明烛,若是陆明烛宁死也不肯原谅师父,师父又会怎样?有时候,心底里留有一丝丝飘渺的几近于无的希望,倒比让希望变为现实,再无情地打碎来得好。叶锦城已经病过一次,若是再来第二次,叶九霆心里清楚,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