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叶锦城站在门口,一手扶着廊柱,面露惊疑之色。
“我才出去了一会儿……这……这怎么了?”
当下几人把事情大致说了个清楚,便结伴一起往总舵方向去。风连晓才在外面办了事情回来,又遇到唐天霖结束一单任务来找他,谁知道又正巧遇见他们几人。听叶锦城说了来此地的原委,风连晓笑了,一路都在有意无意地调侃田杏子。
少女脸蛋通红,笑得却很开心。叶九霆也跟着傻笑,可是没笑几声,就自发自觉地停下了。走了这一阵,尽管君山附近春光明媚,杏花烂漫,可他只觉得周遭气氛越来越诡谲难辨,不仅仅是因为,他不太弄得清这几位长辈之间似乎说不清的关系,更是因为,当着风连晓和唐天霖的面,叶锦城虽然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可叶九霆自己能感觉到,师父骑马在他斜后方,眼神像是刀子一样扎在自己背上。叶九霆正为方才自己一时冲动后悔不已,被叶锦城若有若无地这么一看,连头也不敢抬,那么高的个头,看起来却恰如一棵蔫了的菜。
“叶兄,别这样,小孩子年纪轻,难免的。”风连晓发现了,笑嘻嘻地调侃他二人。
“我做什么了?”叶锦城一脸无奈。
“我都看见啦,年轻人,大约是觉得在我师侄面前失了面子,一时气愤,也是有的,”比起一直面无表情沉默的唐天霖,风连晓还是那副笑脸,语气也轻松许多,“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呢?”
他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又看了一眼叶锦城。叶锦城不答话,唐天霖却转过头来,深深地盯了一眼风连晓,风连晓看见了,也立时住了口。
叶九霆和田杏子看在眼里,只觉得一阵说不上来的毛骨悚然。叶九霆偷眼看了看田杏子,田杏子冲他龇牙,又吐了吐舌头,摆着手叫他不要说话。
“快点走,好像要下雨了。”风连晓转身往后看了看。前方是丐帮总舵,天空一片明媚晴朗,身后的方向,却好像隐隐约约显出青灰色的天空,似乎又要开始春日那种一下就没完没了的绵绵细雨。
夜晚的风冷得要命。陆荧气喘吁吁地爬上石道。夜晚的圣墓山,繁星满天,空阔辽远。这里人烟少,深更半夜也不怕吵到别人,陆荧在藏经库外面站住了,一手提着酒坛,一手在嘴边圈起来,没好气地大喊了几声。
“陆明烛!出来!”
没过多久陆明烛就从里面出来了。陆荧也不等他走过来,就冲他招招手,转身头也不回地爬上另一侧的石阶。陆明烛自然而然地跟在他后面,两人几个轻功起落,爬上石邛上面。这地方风大得要命,冷得出奇,可是视野开阔,满天星辉洒落,灿烂无匹。
陆荧气喘吁吁地坐下来,一手去抠那酒坛的封泥,陆明烛看不下去他急赤白脸的模样,伸手接了过来,笑道:“你是老了,爬几段路,用几下轻功,就喘成这个样子。”
“你自己比我还老,少放屁!我这是气的!”陆荧没好气同他呛声。
“哦,出来之前,跟媳妇吵架了?”陆明烛意味深长地笑着。
“没见过世面的,提她做什么!”陆荧气愤地哼哼,顺手端过陆明烛递来的酒坛喝了一口,“她自己不想去,也不让我出远门,我——”
“这可就是你的错了。”陆明烛还是那副意味深长的语气,带着点嘲笑,风吹着他长长的卷发,有一些扫到陆荧脸上,“那日教主和法王叫我们去议事,还问过你来着,明明是你自己说过,不去中原,要在家守着媳妇和孩子,如今倒跟她吵起架来了。我觉着……她实在是有点儿冤。”
“她冤?你是不知道,我平时过得多冤——”陆荧陡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立时噤声,却已经没办法阻止陆明烛很不给面子的嘲笑了。
“你别笑。”陆荧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声,“你别笑。我心里烦得很。”
陆明烛听出他不是在开玩笑,立时止住了笑声。明教西迁已经十余年,这些年休养生息,当初在中原被围攻绞杀所损毁的元气,总算渐渐恢复。旧日之事不可追,却总能让人明白很多道理。如今留在中原的少部分明教暗探,渐渐开始传回消息,朝廷对各派宗教态度逐渐宽松,也许是到了东归之时了。教主思量许久,终于决定,先派少量弟子回到中原,打探事态世情,以便日后引光明圣火东归。这些弟子,不能是从来没有去过中原的毛头小子,得是稳重有经验的,不能明目张胆地暴露行迹,要低调行事。而如今圣墓山的这些弟子里,最合适的,莫过于当年从中原跟随大队伍西迁回来的那部分明教弟子。可是这些人里,有些永远不能忘记当年伤痛,愿意重新回到中原打探消息的,寥寥无几。
“……我总还记得旧日那些事情,我不甘心。”陆荧摇着头,风将他的声音吹得四下飘零,如同吹散了沙粒和岁月,“当年在中原,我们受了那样大的委屈,就如丧家犬一样逃回来,那么多兄弟姐妹死在路上,能活着回到这里的,一定都是受了明尊特别眷顾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过孔雀海的时候,差点死在里面?”
陆明烛沉默地点点头。
“当时我就想着,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回去,看着光明圣火重新东归。可是到如今……”他摇摇头,“此去中原,还不知道是什么景况。以前倒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我已经成家,不能不为家人着想。我不是害怕去中原,也不是……”
“我知道。”陆明烛点头,“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你自然不是这样的人,虽然这些年来没有少找你吵架,可是我心里清楚得很。说到底,当年若不是你救我一命,我今日又哪里有命再去中原?”
“……你,真的要去中原?”陆荧沉默了一阵,突然发问,“当初……”
他没再说下去。在这些年里,他知道,自己有时候言语不注意,无数次地误伤陆明烛。中原,和叶锦城,是不能提及的字眼。尽管陆明烛自己可能并不喜欢这样的小心翼翼,可是他知道,自己每每提及此事一次,对于陆明烛来说,都是一次伤害。
可是如今,他不能不问。
陆明烛沉默了很久,久到陆荧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你不想说,就算……”
“不是。我要去的。”陆明烛突然点点头,陆荧看见有一些星辉落在他眼睛里闪闪发亮,“我以前总觉得,不想,不提,当初那些事情,就算是完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还是不能忘记他,不能忘记那些以前的事情。”
“你!”陆荧差点跳了起来,“你不是到现在,还对他……还对他……你怎么这么……这么……”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不过陆明烛听得出,他语气里有生气的意思。
“不是这样的。”陆明烛微笑着摇头,陆荧突然在他脸上看见当年西迁之前那种惯有的神情,这种温和沉稳的神情,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出现在他脸上了,“不是这样的。”他微笑着又重复了一次,那语气很笃定,是自己确实全然信服的那种笃定和安静,“我还忘不了他——我忘不了叶锦城。世间万物,如我所犯愆咎,更多于千万倍。爱也好,恨也好,都不过是些愆咎,若是刻意相忘,只不过是辜负了明尊考验我们做弟子的一番苦心。明尊赐我欢欣,自然也赐我苦难——欺骗,背叛,都是历练。当初还太年轻,有些事情,死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世间有不公?你全心全意对人,对方却那样对你。为什么?我在无明地狱那些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事。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所谓恩怨……不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报恩报仇,同样本身就是愆咎,该怎么做就是怎么做,无需太多顾虑。既然无需太多顾虑,我为何不去中原?”
陆荧无声沉默半晌,才道:“你这一走,你那宝贝徒弟,可……”
“他跟我一起走。”
“什么?!”陆荧瞪大眼睛,“你要带他去中原?他一个小孩子,中原什么人没有,你……”他索性把话说开了,“你不怕他跟你当年一样,吃了大亏?”
陆明烛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就算是吃了大亏,也并不白吃。若是连事情都没有见过,又谈何明白呢?”
陆荧无言以对半晌,道:“……何时出发?”
“就这几日。”
(九十三)
叶锦城和叶九霆在丐帮盘桓了几日,除了开始见过田杏子的师父,田杏子后面几日就忙了起来,总有师门兄弟姐妹找她去喝酒叙旧,或者是做一些事情。叶锦城闲了下来,就去附近的城镇看了看藏剑山庄零散分布的商会和堂口。
叶九霆几乎都一直跟在他身边,可他心里还是觉得隐隐不安。开始叶锦城以为,不过是类似于看见儿女要成家立业时,做父母的人独有的那种再普遍不过的失落感罢了,可过了几日之后,他就可以确定,并不是那种感觉。之前在驿站里发生的事情,他没瞧见因果,可是总觉得不妥。想来想去,就总觉得像是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