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闻言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正要反驳,却突然哎了一声,连忙走进隔间,大约是之前煮在风炉上的东西开了。叶锦城嗅到了药味,不禁皱着眉转过了头。果然不多时陆明烛端了碗药汁出来,叶锦城无可奈何地接过来,那里面兑了些冷水,温度刚刚好,叶锦城一口气喝完,陆明烛顺手又递过来一杯水,叶锦城拿到手上喝了一口,不禁皱起了眉头。
“怎么这茶还是苦的——之前的药就那样苦——”
陆明烛似笑非笑地在床边坐下来,道:“大少爷,不要这样挑剔了,喝干净。万花来的先生吩咐的。”虽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可他说话的表情却很认真。
“不喝,太苦。”叶锦城笑着笑着就扭曲了眉毛将杯子推出去,“不信你尝尝。”
“真有这样难喝?”陆明烛将信将疑地接过去,却突然转头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尖,道,“我有点伤风,当心把病气过给你。你还是快喝了,别废话。”
叶锦城却不依,只道:“你尝尝。”陆明烛无法,只得喝了一口,叶锦城只是拧起了眉毛看他。那茶喝到嘴里是有股清苦的味道,还有植物根茎的清气和藕荷的清香,但是杯子里还有红枣的香甜,将那股清苦的味儿冲淡了许多,根本没有叶锦城说的那样难喝。陆明烛正要发问,冷不防杯子被叶锦城一把夺了回去,他眼睁睁地瞧着叶锦城将杯子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凑到嘴边又抿了一口,下口的位置显然正是自己刚才喝过的地方。
叶锦城还咬着杯沿,看见陆明烛的模样,突然吃吃地笑起来,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两颗尖尖的犬齿和嘴角边小小的柔软梨涡显得特别深。陆明烛本来有点发愣地看着他,此时脸上突然飞起两朵红云,站起身来要走,却被叶锦城一把拽住了手。
陆明烛觉得奇怪,但是莫名其妙两颊烧得厉害,只是用力挣脱了叶锦城要走,却听得叶锦城哎哟了一声,像是扯到伤口了,陆明烛一惊连忙回头道:“……你怎样?”抬头却瞧见叶锦城还是一脸笑容,陆明烛还未及反应,手已经被拉着贴在叶锦城脸上,叶锦城侧过头,将嘴唇贴在陆明烛手心里,温柔地亲吻着。
风卷起窗外青草地上的缤纷落英,有些打着旋儿落回茵茵青草上,有些飘落在水里,青蓝浮着粉红,载沉载浮地堆叠在岸边。白竹手上提着些药从屋外路过,里面低沉的说话声让他勾起嘴角冷笑了声,随即转身走开了。
又过了几日,白竹给叶锦城瞧过伤,说是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只要注意些,便应该出去多走动走动。叶锦城心下觉得不太自在,叶思游与白竹二人已经来了许久,却也只是在巴陵县的镇上找地方住下,时不时来桃丘附近看看他们,倒反而像是特意留下空间给二人相处一般。叶锦城觉得不对,照他所想,师父对自己与陆明烛的关系不可能不有所觉察,更何况还有白竹在身边,白竹这人精明得不像常人,又冷眼如刀,犀利非常,如今这么多天居然也不来找他的麻烦,倒让他浑身不舒服起来。但是桃丘的景色实在是如画一般明致秀丽,他伤好了些,便也时常出门走走,桃花的季节已经快要过去,再不好好观赏,倒反而是不解风情了。
这日陆明烛出门去了,叶锦城一人在屋子里只觉得闷得发慌,便出门走动,他沿着映秀湖的岸边缓缓走着,肩上的伤口还有些不自在,但已经消了火辣辣的痛,这持续着几日不但在喝药,还总被陆明烛逼迫着喝那苦兮兮的茶水,不过似乎那药茶倒效果很好,整个人倒是清爽了许多。春季的暖风伴着清幽的花草香气拂过叶锦城的脸颊和高高束起的头发,他缓步转过一丛艳丽的桃花树,突然瞧见一片金色的衣角被风微微扬起,叶锦城放轻了步子,果然瞧见叶思游一个人立在湖边,正抱着双臂瞧着湖水。
叶锦城站住了。风吹落纷纷扬扬的桃花,落在叶思游的头发上,肩上,身边的青草地上。叶锦城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酸楚。师父从十多年前,在叶锦城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十多年来一直未曾变过。
“过来。”叶思游突然开口,却并未回头,像是早就知道徒儿要来,特地在这里等着他一般。
叶锦城心里早就知道这是迟早的,因而毫不犹豫地走近了叶思游站定。
“师父。”
“你可知道我为何来找你。”
“徒儿明白。”
“既然明白,”叶思游还是没回头,但叶锦城听出他的声音里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或者是风吹得他声音微微颤抖,叶锦城想着,也许是他听错了,“那等你伤好了,就别再管这件事,我会跟庄主禀明,带你回杭州,建筑大光明寺的这桩生意,交给别人来办。”
叶锦城低着头,叶思游得不到回答,终于转了身来看他。叶锦城俊俏的脸上还带着伤后失血的苍白,但是叶思游瞧见徒弟的眉尖绷得很紧,果不其然叶锦城沉默了片刻道:“师父,您别操心了,我不会回去的。”
叶思游冷笑一声。
“为师这不是在同你商量。伤好了马上跟我回杭州,至于那个明教弟子——”他顿了顿,似乎还在给叶锦城留着面子,“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
“我不回去。师父别再操心了。”叶锦城还是低着头,与这和煦温暖的春风不同,他的语气又干又冷,几乎谈不上对师父的尊敬,更像是要连着春风一起冻成秋霜一样带着一股森寒的味道。师徒二人一时僵持住了,过了好半晌叶思游才放缓了语气道:“不是我太狠,这样逼你。锦城,你心事太重,心结未解,”他说着突然叹了口气,“你长大了,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小孩子,为师管不了你了,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为师眼睛不瞎,一年前的事,你就真这样再不介怀?那个明教弟子——”
叶锦城偏过头,盯着青草地上零零落落的温柔的粉红。
“你执念太重,锦城,不懂退让,不放人,不放己,把别人与自己都逼上死路,这样下去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叶锦城突然抬头瞧着叶思游,叶思游一双漆黑的眼睛十分漂亮,叶锦城记得师父当年还十分年轻的时候,这就是一双人人见到都要心悸的桃花眼,可如今眼角已经带着疲倦的细纹和挥之不去的忧愁。叶锦城感到之前的心酸此时一阵一阵地涌上来,他张了张口,可那股酸楚到了嘴边反而化成了一声冷笑。
“师父,我是不懂退让。什么叫退让?师父,您教我?”
叶思游脸上一瞬间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你——”
“师父懂得什么叫退让。”叶锦城的语气不带笑,全是冷冷的讽刺,“师父懂得放手。师父,您退让了,陆沧海他回来了么?他此时还不知道在哪快活逍遥!您放手了,就不再执念了么?师父,已经十多年了!您还不是——”
“住口!”叶锦城的话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叶思游脸色煞白地转过头,就瞧见一身玄衣从桃花树后面转过来,白竹冷冷地挑着一对眼角走到叶锦城面前,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睥睨了他一眼,叶锦城毫不示弱地回以一声冷笑。
白竹走到叶思游跟前道:“别同他说了,我早说过,你这个徒儿,病得不轻,华佗再世也救他不了。什么时候得再吃足了苦头,才能明白。游哥,我是看着你的面子才来给他瞧伤,现在他已经好得差不多,又不肯同你回去,我们不如还是走吧。”说罢转头对叶锦城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你师父一心一意想叫你回杭州去,娶个妻子,安心度日。我与你师父多年好友,也算是你的长辈,自然也乐得见到这等好事。可我们终究也搞不清你这小子一年多来心里到底在转什么念头——反正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既然你不肯听你师父的,那我觉得你师父也不必强求,”他说着一把挡住想要插话的叶思游,“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不管你想干什么,小心玩火,别再伤了一次,那可真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他说完了,一手推了一把叶思游道:“游哥,还不走,跟他废话什么?”
叶思游沉沉一叹,心知叶锦城是绝对不会跟自己走的,只好跟着白竹转身要走,两人走出几步,白竹突然转身,嘴角带着点凉薄的笑意对叶锦城道:“哦,对了。你这几日喝的药茶,里面有莲根,小心别吃下气的东西,不然好得慢。那莲根,是我开的药方,那个明教小子去那边的湖里挖的。我本开的是藕节茶的方子,这时下没有藕节,也难为他怎么想起来用这个代替。”白竹说着又是翘起嘴角一笑,“你好自为之。”
叶锦城听见他这话,之前冷冷的表情突然褪去了,露出几丝愣怔来。
这样的天气,虽然是春天,但是还未到初夏,这附近大片的水,地势开阔,湖中定然还是带着冬季的寒凉。叶锦城生于苏杭,从小虽然生活优渥,却也见过那些挖藕的人,知道这实在不是一般的苦力活。更何况此时还没有莲藕,那些莲根寻来更是不易。他一转念头,已经明白,这定然是白竹故意开出方子来刁难,可陆明烛,他——叶锦城突然想起那天陆明烛递茶给他时微红的鼻尖和时不时的咳嗽。心里一时起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叶锦城咬着牙抬头,白竹与叶思游已经走出一段,叶锦城张了张口,突然听见远处另一边传来脚步声,步子很轻,但是摩挲着青草沙沙地响,应该说是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