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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樊真没有好气地瞪了谢南雁一眼,“得了吧,别贫嘴了。杨先生在里面忙,你还不去帮?”
谢南雁耸耸肩,忙不迭奔到屋子中去了。屋内的声音喧响一阵,黄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出屋子,见得同样满身泥泞的樊真,绷着脸瞧了他一阵,便蹒跚着走到颈边,从井底拖出了一只泥黄色的葫芦来。
“你别过去了,跟我走一走罢。”他拎着酒葫芦,仍旧粗里粗气的,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樊真应了一声,便随着黄荣慢慢穿过七歪八倒的篱笆,老头子拧开酒葫芦,极淡极淡的酒气若隐若现传过来,带着劣酒特有的酸气,黄荣仰头灌了一口,阳光落在他肮脏的灰白须发上,雾蒙蒙地镀上一层薄金。
“你赢了。”黄荣砸吧着嘴,粗里粗气道。
樊真一愣,摇头:“晚辈不敢。”
“这么多个大夫,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抱着我的儿待一夜,求天求地让他别死的人。你这娃子算是第一个。”黄荣哑声一叹,“那一刻,我算是信你了。从前我是不信万花谷中人所谓的什么济世苍生,我们都是贱民,又何来平等。纵然相救,也定时不由衷。”
“你那点心思我早就明白,无非是想欠我一个人情,让我将木材低价卖了。这算盘倒是转得溜儿,没想到还是个愿意以身犯险的。我该骂你聪明,还是愚蠢?”黄荣叹而复笑,那张劳碌的藏污纳垢的脸面上,觉出松弛的笑纹来。
“哈哈哈哈!如你所愿、如你所愿!”黄荣笑骂一声,甩手将葫芦扔给樊真。大阔步地、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阳光明亮如瀑,将那人佝偻的身形顿然浇得通明起来。樊真立在原地,手中的酒壶沉甸甸,是冷的。
“我们大抵都是一样的罢……”
他一抹壶沿,也饮下一口酒。不是好酒,淡得几乎没有味道,然而滚进喉头,却是烧热的,一路温进心头。
他这多年来的霜雪满身,只这一种温热,于他还是第一次。

第三十八章
雨后好晴天,虽然已是日薄西山,丛树后群青的山尖已然浮着薄薄一层青金,傍晚的清风分外凉爽,归巢的鸟雀在林间交头接耳,交换着重逢的欢愉。灰白的长翎子打着旋儿,从枝头卷落下来,经过熔金的天与深黛的林,轻飘飘地掠过树下人的肩头,又落在人的靴边,静静埋在茂盛丛草之中。
“娘!娘!我要饿死啦!我要吃饭!”
“快饿死还叫得这么大声!别吵吵了,水还没开呢!”
洛阳城中分布有好几个医署,大多都离流民巷子挨得很近。一些医署是归洛阳官府管辖,具体事务却由洛阳本地的郎中与江湖云游的医者操持,许多是万花门人。想去医署,必得先经过流民巷子。华清远略微有些尴尬,心中却又很有恻隐。
从四面八方逃荒而来的流民,虽说到了洛阳,生活却还很艰苦。不必风餐露宿,却也不过是找了一方破落棚子蜗居,夹道拥挤,左右时而架着几口大瓮,虽说破旧,却擦洗得很干净。大釜下薪火燃烧,其中传来苦涩的野菜气味,一团衣着破旧的小孩子聚在锅边,闹着看火的老妪。有些孩子见得华清远,目光便盯着不愿意放了。
妇人倒也不见怪,甚至热络道了一句:“道长好!”又见得那几个孩子砸吧着嘴,顿然觉出了失礼,便又向左右斥责:“怎这样盯着人看的,没大没小的,赶紧回去等饭去!”话一说完,那妇人的肚中却也一阵馋虫响动,她面上一红,赶人赶得更加起劲。
华清远的步子朝前走了一阵,又停了下来,复而折返回去。看着那妇人被一群哭哭啼啼的猴儿似的孩子围着,一脸无奈。华清远将手中的东西尽数分了过去,方才那一片凄风苦雨顿然化作一阵欢天喜地的笑闹。
华清远走时,那口白烟翻滚的大锅中,涌出了香甜的米味与腊味。
流民巷的尽头,是一片官府划出来的地,隐约有一条小道,是行人一步步走出来的。那道路两侧,林立着歪七竖八的丛冢,其中多半是穷人与瘐死的犯人的枯骨。华清远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升起生活的炊烟,但生活却离死亡如此之近。
无人问津的坟茔前青草离离,华清远的心却没有那般沉重。他穿过坟堆,地势逐渐变高,周围有了生人活动的痕迹,地面上的深浅车辙,踏上去还是松软的。他心下略微松快的缘由是,早间商会的人意图将黄荣的木材强行扣下时,那些货物却已经送上了门,老人没有说半句话,却也没有收半个子。
叶远志心花怒放,横竖将青牛观上下夸了个遍,华清远心下过意不去,便拿了吃食贯钱,不想他路上心软,又将东西分出去了。他懊恼自己这可怜可悲的怜悯,但对于这件事,他心中也明白,这件事的顺利解决,大约与樊真有所联系。
万花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做这样的事情无非另有所图。
……他还能图什么呢。
华清远轻声叹了一口气,一路走到医署去。
现下恰好是饭点,医署中也飘起了几道青白炊烟,此处较流民巷中情况好上很多,病患虽然面色不佳,衣衫褴褛,面上愁苦颜色却是少了许多。粥棚搭着,能够行动的病人便三三两两聚在旁侧,探头探脑地等着水滚米熟。
华清远眼尖,见得黄荣也混迹在人群中,却没有扎堆同旁人说话,倒是一心一意看着锅中熬煮的粥饭,手中攥着两个海碗,一大一小。他的下裳还沾着厚厚一层木头屑子,粗糙的指节斑纹裂口交错,面色却很平和。
华清远想了想,走上前去。黄荣认得他,还未等华清远开口,便摆摆手,固执道:“商会叫你送钱来?对是不对?我说送便是送了,你们的钱我一分不要。”
华清远一见意图全然被他拆穿了,不好意思道:“此番您真是帮了屠狼会的大忙,感谢之至,心意所在,还望丈人收下罢。”
黄荣瞪了他一眼,粗声道:“钱你该给治病的大夫,叫他好好折了药钱。”
恰逢此时,粥棚的粥煮好了,几名杂役拿了大勺,周遭的人便都蹒跚着凑了上去,黄荣撇撇嘴,迈着他不灵便的老腿,挤到人堆中接粥去了。大约一刻钟后,他举着两碗满满当当的粥食,哼里哼气地对华清远道:“道长奔波而来,不妨到舍下坐一坐罢。”
边走着,黄荣边道:“派个万花的大夫来治犬子的病,该不会也在你们的计划中罢?”
“晚辈怎敢。”华清远摇头,这件事上樊真帮了大忙,但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黄荣屡屡提起来,他心下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樊真原是会医的。
“说实话,他的医术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不过人嘛,我向来明白好坏……”黄荣仍在他身侧哼哧哼哧地说着,碗中的稀粥随着他的步子滴滴答答落了一些,“瞧那个样子,又木讷又冷淡的,也不讨人喜欢。”
华清远听得心不在焉,但又无法不去在意,那天夜中,樊真说了许多事情,将所愿惟君的方云白,还有他前往睢阳的动机,都说得清清楚楚,但他的心中却仍是膈应阻塞,他一路辛苦,樊真也一路辛苦,原是这乱世中,阴差阳错实在太多,各个人都很不容易。
黄荣住在医署一角的一间小屋中,那地方似是柴房改的,其中弥漫着一股陈木的腐朽气味,却收拾得很干净,榻边放着一条桌案,桌边坐着人,案上摆着菜碟。华清远停在门槛前,夕阳照进屋舍里,将桌上闪闪发亮的水痕照得粼粼地闪,隐约是茶水写的,是倒着的“天”字。室内便有人说道:“天对地,此字为天,此字是地。”
“阿由哥哥上回同杨先生来的时候,也教过我,说是‘天地风雨,大陆长空’的。我也好想到学塾里读书啊……”有个稚嫩发哑的声音传过来,先前同杨雪意闲聊之时,华清远听说过黄荣那得了痨病的儿子黄小飞,大约便是面前的孩子。
樊真此刻正将孩子放在膝头,手指沾着茶水,写地字的提土边,没有觉察有两人来了屋中,听得孩子的言语,他似是笑了:“以后我时常来教你读书罢。”
正颤颤巍巍抬步走入室内的黄荣,身形也是一顿。华清远听得老人如同雕塑般静默一阵,发出低悄的叹息:“我们只是一介贱民而已,唉。何德何能啊,何德何能啊……”
樊真听得动静,抬头看见黄荣,扬声道了一句:“黄老回来了……”却因着华清远而将声音迟疑顿住。他的眸色中有些疑惑的神采,似乎在疑问华清远为何到了此处来,但又有些若隐若现的怯意,期期艾艾又将视线低垂下去,字写到了一半,缺了最后一笔弯勾。
黄荣回头喊了一声华清远,便将那两个盛满粥饭的碗放在案上,又严厉地数落黄小飞:“学什么书,好好吃药,保了你这条小命,看你还敢麻烦先生们?”黄小飞也不怕父亲,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将那碗朝面前一扒拉,转眼又看见了华清远,便礼貌非常地朗声叫了一句“道长好”。
孩子活泼机灵,看来讨喜得很。 虽说生病,却出奇健谈。三言两语便跟华清远熟络上了,吃完饭,那孩子满眼好奇地要听他说华山中的劈山斧与九老洞,华清远拗他不过,便是温起声音同孩子讲故事。他仍揣着冷淡态度,视樊真而不见,却总听着他与黄荣在旁侧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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