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来,竟然是庭生站在门外。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这么晚还不睡,找我有事?”他问庭生。
庭生点点头,兀自坐了下来。
“我有一件事要求先生。”良久,他道,“先生一定要答应我。”
“你先说。”
“先生先答应我。”
“你这小鬼居然还知道跟我讨价还价。好,我答应你。”蔺晨说,“你说,你要求我什么?”
“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因为我的存在对殿下不利,请先生将我交出去。”庭生道,“我知道殿下肯定不忍心这么做。殿下这个人,表面看上
去硬梆梆的,但是心却软得很。”
“哦,所以你觉得我心硬?”
“不,”庭生摇头,然后看向蔺晨,“我觉得先生可以好好保护殿下。”
哟,自己这点小相思,明明藏得好好的,萧景琰是半分不知道,却叫这个小鬼看穿了。
不过虽然是看穿了,这小鬼倒是知道看破不说破的道理,到今天为止却从未提过半个字。
蔺晨盯着他,然后轻笑一声:“都说祁王早慧,思敏过人,你还真是像你的父亲。”
“不,也不完全像。”庭生回答。
“哦?”
“我想我的父亲是个高洁磊落之人,他宁可自杀也不会背负谋逆恶名折辱自己。我不完全像他,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不会自杀,我会忍辱
负重。那些年在内廷,我就是这么忍下来的,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只要能活下去,我就可以忍。这就是我和父亲的不同之处。”庭生回答
。
“那现在怎么了?不忍了?不活了?愿意为了你家殿下去死了?”蔺晨问他。
“……万不得已,不得不为。”庭生小小声道。
“苏先生曾经想过要杀我,我知道。”然后庭生说,“因为苏先生想,一个肯为了求生忍辱负重的人,也必定肯为了一个机会蛰伏深藏。这个人会仿佛蝉
蛹一般躲在冬日冻土里,一直无声无息地,直到有一日他终于羽翼丰满,可以对自己的义父兵刃相向。那个时候苏先生想,如果他还能在义父身边,
一直看着义父护着义父,他便饶了我。可是那个时候,苏先生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他知道他已经没法在义父身边了。所以他想要在他出征之前
杀了我,以绝后患。当然这件事一定要做得秘密,不可漏半点风声到殿下耳朵里,不然殿下这样的人,若是知道了,必定会终生痛苦不安。”
“那时你既然知道,怎么不逃?”
“我这条命是苏先生救回来的,他要讨回去,也是公平的事。我愿意给他。”庭生道,“我不愿死,不想死,可我亦不畏死。不过最终苏先生还是没有杀
我。我知道他想赌一赌,赌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我承受了这么多人的恩情,那些救过我的宫人,苏先生,义父,战英哥,还有先生你,”然后庭生说,“等我报恩的机会来到的时候,我要证明给苏先
生看,他没有看错人,没有押错宝。”
蔺晨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谁也不需要证明。你要好好地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恩。”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蔺晨便和萧景琰一起牵着马出了靖王府的门。
列战英早已整装待发,在道口等着萧景琰。庭生也整理好了行装,和萧景琰道了别。
萧景琰本来大概只想拍拍这孩子的肩膀,可是终于忍不住低下身来拥住了庭生。
“义父一定会尽快想办法接你回来。”他道。
“没关系的,殿下。”庭生像个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萧景琰的背,“只要您安全了,我在哪里都是好的。”
蔺晨倒也想跟萧景琰道个抱抱的别,但是他知道他不能。
正想着,冷不防他那匹汗血宝马却凑过去,与萧景琰的那匹白色骏马嘴凑嘴面贴面行起旖旎之事来。
“哎哎哎,不准耍流氓。”
蔺晨赶紧把他那匹汗血宝马的马头拉开一点。可是没想到一放缰绳,两匹马儿又自动凑到了一起你侬我侬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离别,就连两人的坐骑之间也有些依依不舍。
萧景琰松开了庭生,然后亲自把他扶上蔺晨那匹汗血宝马。
蔺晨翻身上马,将庭生护在胸前:“殿下,有我在,庭生这边,你无须担心。”
萧景琰点点头,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他想要对蔺晨说什么。可是偏偏对着这个人,却是千言万语在心头,一个字也说不出。
“小心。”他只是道。
“殿下也是,多加小心。”蔺晨朝他点点头。
萧景琰看蔺晨仿佛也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只是拨转了马头。
“驾!”
在清晨的薄雾里,两匹骏马踏着十一月的秋露寒霜,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其五 天威降
一日一夜,便出了金陵城,到了兆南府。
再一日,即可到兆南府边境的探哨。
不料却真如刘远志说的那样,突然下起了大雨。
路上泥泞,马走不了,蔺晨只好带着庭生在兆南府的一家客栈中小歇。
蔺晨放了消息出去,让琅琊阁的探子来客栈里接庭生,可是大雨阻隔,路上行道艰难,探子也只能晚些日子到,他只好又陪庭生在客栈多住一两天。
“琅琊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吃面的时候,庭生突然问。
“青山如黛,白云如涛,远看就跟幅山水画似的。”蔺晨得意洋洋道。
“那近看呢?”
“看不了,你都走进山水画里了,就是这画的一部分。”
“哦。”庭生扒了一口面。
“这么好的地方,你居然只有一声哦。”蔺晨不满。
他凑过来庭生身边一些:“怎么了,舍不得你义父?”
“先生呢,总是望着窗外,恨不得这雨快点停好早日赶回金陵去,”庭生看他,“也还不是舍不得殿下?”
“好啊,你这点小心思,都用在看我笑话上了。”蔺晨敲了敲他的脑袋。
“我可不敢看先生笑话,”庭生摸着脑袋,“我只是想……先生心里有殿下,怎么知道殿下心里没有先生?”
蔺晨愣了一愣。
他一直觉得自己脸皮厚得跟堵墙似的,可是现在给个小鬼戳破,竟然就连这么厚的脸皮都不能阻止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小孩子管那么多,”他只是对庭生道,“吃你的面。”
连扒了好几口,可是终归还是有些食不知味。终于他忍不住又凑过来庭生身边。
“你真觉得殿下心里有我?”
“小孩子可管不了那么多。”庭生只是低头扒面。
“嘁,不说就不说,小气。”蔺晨只好悻悻缩回头去。
“先生就像是那幅山水画。”然后他听得庭生说。
“什么?”
“先生比我聪明,可是这件事却没有我看得清楚,只因为先生自己就在那幅画中,成了那幅画的一部分。”庭生道,“当局者迷,说的就是先生了。……
可是就算看不清,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问?”蔺晨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怎么,先生怕万一殿下对你没意思,你就不能待在殿下身边了?”庭生忍俊不禁,“原来先生也会有这么患得患失的时候?”
“笑什么笑,这么好笑?!”
“我觉得殿下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如若不是,喝杯酒笑一场也就揭过了。”庭生托着腮帮子思忖,“但是如若是的话……”
蔺晨心里咯噔一声。
如若是的话……
如若是的话。
他心里突地豁然开朗,连带胃口也大开起来。
滋溜滋溜扒完了面,又喝光了汤,把筷子一拍。
“老板,再来一碗。”他大声道。
庭生看他吃得这么有滋有味,就知道蔺晨心里有了主意,于是也在旁边偷笑着扒起面来。
可是老板刚刚端上了第二碗面,客栈门突然被推开了。
随斜风细雨而来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大汉。
……正是蔺晨他们在等的人。
大汉摘了斗笠,解了蓑衣,挂在客栈墙上,又对蔺晨抱了抱拳:“来晚了,少阁主原谅。”
“出门在外,哪那么多礼数。坐,”蔺晨道,给他倒上热茶,“喝杯茶,暖暖身。”
那人坐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本来还可以早半日到的,但是来的路上听到一则大消息,我想少阁主肯定想知道,所以顺道去探了探虚实,才来
这里跟您汇合。”
蔺晨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就跟天边催动的雷声一样隐隐迫近。
“什么消息?”他问。
“镇北将军府大火,”探子道,“方天杰被烧死了。”
+++
萧景琰连夜赶往镇北将军府。
到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大雨依旧如泼,整个将军府被烧毁了大半。焦黑的断壁残垣引得不少百姓驻足围观。
前一天白日,皇帝刚刚在五重塔沐浴净身,素食清心,三跪九叩,向天祈雨。
大雨果然如期而至。
可是他们还来不及略感安心,入夜,方天杰就在大雨中被活活烧死,让皇帝的祈雨仪式立刻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显然,大雨也没法浇息凤凰神女燃起的火种。
谁才代表真正的天意,在百姓心里自然有了结论。
但是这还不是最让人震惊的。
在方天杰被烧死的中院,地板被烧穿了,底下露出来一个密室。悬镜司赶来检查方天杰烧死现场的时候,意外发现里面是一个私藏的兵器库,存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