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是死是活,至少要告诉她,让她心安。这中间,他逃脱几次都没有成功,正当他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突然遇到北境再次大雪。驻守边境的燕军
军粮匮乏,便想着不再盘踞那几个贫瘠的山头,西迁去水草丰茂之地,等到来年开春再重新回来。
他们觉得带着俘虏行军徒费粮食,便将那些身强力壮的俘虏全部杀死。至于那些老弱病残的,燕军觉得就算放了也会在路上饿死冻死罢了,便将他们
放了。
因为伤了一条腿,他反而留了一条命。
他咬着牙关,拖着一条伤腿,苦苦坚持,终于穿越风雪,到达大梁境内的一座边境小城。
他想要回金陵,但是无衣无食,没有路费,便决定先留在小城的一座客栈里帮工,赚点路费。
他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说,中书令柳澄的女儿已经嫁给了靖王殿下,而现在靖王是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待到靖王登上帝位,靖王妃也将成为母仪天下
的皇后。
那么多年的坚持和苦捱,到了这时,他却突然可以放下了。
他坐在客栈的那个给帮工住的小小阁楼之中,在油灯苦寒之下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
你不等我,我不怪你。皇命难违,这世上终归是无奈多过团圆。他写道。
当初青葱岁月,心意相许,于我已是人间美梦。
如今黄昏风雨,各自凭栏,我只愿你安康顺达。
你和我的约定,如今是我先解了,你没有半分错处,以后我们便两不相干,各自好好生活。
“那个人真是傻,”说到这里,柳氏突然苦笑了一下,“这世上,解得了约定,却解不了喜欢。”
在接到那封信的瞬间,金陵城的万千繁华,宫阙中的疏离梦境,于她便突然没了意义。
她已经等了他太多年,把她的半辈子都等掉了。她不想再等了,把这辈子都在等待中耗尽。
……这一次,她决定去找他。
就展开翅膀,撞开笼子,乘风而去,自由飞翔于天地。
能飞多远就飞多远,穿过重重风雪,去那个人的身边。
即便翅膀折断,坠落地狱又如何?不过是一个死字。
温敏儿死得,莫惜花死得,她也不是死不得。
萧景琰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是捏紧了拳头,把手中柳氏留给他的那封信捏得咯咯作响。
“你就不怕我杀了他?”他嘶哑着声音说。
“臣妾自知罪该万死。”她跪下,“殿下,若你要杀便杀我一个,求你放过他。”
“值得吗,就为了喜欢两字?”
“殿下这么问,是因为殿下还未真正喜欢过。”她抬起眼睛注视他,“这世界上最难的便是喜欢二字,你若不喜欢,你便不能假装喜欢。你若喜欢,你又
不能假装不喜欢。”
他想要躲开她的视线。因为那双眼睛仿佛将他的什么都看清,容不得他说谎。
“若殿下喜欢了,便不会问值得不值得。”她说。
她的眼里有悲,有苦,有痛,有伤,有对自己的抱歉。
独独没有,悔。
夜风带雨,从窗棂里飘进来,浸透了这繁华里的无声寂然。
“也许殿下说得对,这个笼子根本逃无可逃,可是至少我试过了,可以死心。”她说,“从此我和殿下两不相干,彼此无欠。我会永居墨竹苑,殿下不需
要过来探望我,我也不会再回靖王府。以后殿下娶妻纳妾也与我一切无涉。我会日日对着青灯佛祖为殿下祈福,只愿殿下身体康健一切安好,能够早
日遇到一个可以教你喜欢二字的人。”
目送他出来的时候,她在他背后道:“珍重,景琰。”
她从来叫他殿下,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景琰。却是在他们恩断义绝的时候。
萧景琰踉跄走出墨竹苑的内堂,外面凄风苦雨,宛如他从小就听惯的在三千宫阙里穿过的那些苍凉寂寥的风。他跌跌撞撞地沿着回廊往前走,却觉得
自己是在一个重重复重重的囚笼里穿行,一转又一转,却看不到尽头。
他终于停下来,靠在一根廊柱上。
心里堵得受不了,就像有人用手狠狠给卡住了似的,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狠狠一拳砸在柱子上。一拳。又一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重新呼吸。
直到关节处血肉模糊……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萧景琰!”
他还想去砸,可是那人就是抓牢了不放手。
“想要找人打架你找我啊,你打柱子做什么,柱子又不会还手。”蔺晨说。
其四 叹一声无端
“原来你是装醉。”
当他们回到靖王府,重新在廊下坐下的时候,萧景琰说。
刚才蔺晨带着酒来找他,他却心事重重,担心着她的去向,喝不下去。
但是他现在倒是特别想喝,最好喝个天荒地老,便什么也可以不管不顾。
“我本来打算装到最后的,如果不是你非要跟根柱子过不去。”蔺晨说着,去抓萧景琰的手,“我看看。”
“没事。”萧景琰有点别扭。
明明他年少时期经常和林殊打打闹闹,后来又长年在行伍之间,和弟兄们也没有什么顾忌,但是蔺晨……不知为何,他想躲开。
可是蔺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拖过来。
“就这样还没事?我可是不太懂殿下对有事的定义。”
他小心地查看着萧景琰手上的伤口。皮肉一塌糊涂,只希望没有伤到骨头,他想。
也许不免要留疤,他觉得惋惜。……可惜了这样好看的一双手。
然后蔺晨心里不禁觉得好笑:他这是怎么了,居然觉得一个男人的手好看?
他放开了萧景琰的手:“现在有没有事我不知道,可是如果不帮你处理伤口,你这手明天肯定有事。”
他说着,就去了自己的厢房,拿了些药和纱布过来。
他来的时候,萧景琰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廊下,一杯接着一杯地灌着冷酒。
蔺晨也不拦他。
伤药也许能治这个人手上的伤口,但是他心里的伤口,却没有药治得好。
唯有酒,能够让痛暂时麻痹。
“还在想靖王妃的事情?”他坐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出事了的?”萧景琰突然开了口。
“你去五重塔的路上是春风得意,从墨竹苑回来就是深秋苦寒,变了个人一般,还神神秘秘的,就这样都看不出来,我还怎么当这个情报贩子。”蔺晨
说。
萧景琰看他:“可是你知道了却不说。”
“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秘密,不想为人知的苦衷。”蔺晨说,“有时候,有些问题不去问,有些答案不回答,反而更好。”
他抓过萧景琰的手,给他上伤药:“我本来就想躲在一边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若不是你像个傻子似的差点把自己的手
废了,我打算看看就回去的。”
伤药落在伤口上,萧景琰啧了一声,本能地想要缩手,蔺晨硬是把他的手钳牢了。
“哦,现在终于知道痛了,刚刚干嘛去了?”他说,可是给萧景琰缠纱布的时候,动作却放轻柔了许多。
“这两天我晚上都会过来帮你换纱布,三天内不得碰水,七天内不准食生冷辣物。”缠完了纱布蔺晨说,“殿下要是不听话,下次我就用比这个痛得多的
伤药。”
萧景琰看看自己被包成个粽子的手:“先生费心了。”
夜风倏而更大了,呜咽着卷过金陵城,把悬挂在屋檐下的宫灯卷得纷乱飞舞着,连同琉璃罩里的那点灯火也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在萧萧风声中,萧景琰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场北境大雪。
那时的风也是这样地呜咽着,但是要惨烈凄楚得多。
雪下得那么大,等他带兵赶到边境的时候,大雪已经掩盖住了死去将士的尸体,就连完整的尸骨都无法为他们的家人带回。铁甲冰凉地贴在他身上,
这个年轻的皇子在马背上望着那茫茫落雪,不知道他这一去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但是他不能后退。一寸也不能。退一步,身后万里河山都可能成为焦土,万千繁华的金陵也会变成血与火的地狱。
他拔出了寒光炽闪的刀刃,对万千追随他的将士道:“不惧死者,跟我来!”
……然后,他胜了。
然后他接到了父皇的诏书,要他暂时回金陵去。
然后他得到了封赏和赐婚。
可当他坐在喜帘之下,红烛之中,却依然觉得自己不在金陵花千树星如雨的繁华里,而仍在那片茫茫风雪的梦中。
大婚之夜,他和他的新娘,就听着风声,想着各自的心事,枯坐了一夜。
他感谢她的无言,也愧于自己的木讷。只是那么多年,他从未想过喜欢或不喜欢。
可是现在想来,她说得对。他们两个之间,从未有过喜欢。有的,只是同病相怜,命运与共。他们只是,被困在同一个笼子里,共尝人间冷暖的两只
鸟儿而已。
“我以前不知道该怎么待她,以后更不知道该怎么待她。”叹了口气,萧景琰说。
“你可以恨她。”蔺晨说。
“我不恨她。”可是萧景琰说,“我恨的是我自己。”
“哦?”
“我恨她活得这样苦,我却帮不了她。因为我就连自己也帮不了,又岂敢大言帮她。我和她一样,不过是这雕梁玉砌的荒凉宫阙中的囚徒。”
可是在这样的苦闷之中,萧景琰的心底对她却有一点小小的羡慕。
她竟然有这样的勇气和决绝,就算折断翅膀堕入地狱也想舍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