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自在、无忧无虑的弄玉是我从不曾见过的，至少他还活着，还陪在我身边，记不记得从前又有什么关系呢？
前半生我永远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事事需要弄玉照顾，一旦离开他的庇护就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以后换我来照顾他，我来陪着他，守护他的笑容。这样似乎，也很好了。
碧华宅的庭院里有一棵死了三十多年的树，据说桓王爷还在的时候这棵树便已经死了，桓王爷见它形状生的奇特便留了下来，在周围圈了一片花池供人赏玩。
小玉儿在我的身边乖的出奇，不像在九灵和白琼隐身边那样吵着要这要那。只是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缠着我给他讲故事。
几乎每时每刻我们都在一起，坐在那棵枯树下。我一遍一遍地给他讲十年前温宅的大火，出现在火中谪仙般的梅影公子。讲零陵海边的房子，讲那房子里习武的少年，讲那只八棱花瓣状的绝美琼觞。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他都听不懂，也记不住。没关系，我一个人记得就好，他只用把这一切当做故事来听吧。
我不停的讲着过往的一切，故事里有残暴狡诈的蜚蠊血母，有墩圩歌节。有妖豹毒蝎，天涯闵楼，有静谧的莲香谷，有月池那一夜坦露心迹。甚至有芙蓉心经，有最后的决战冥神。
只是关于那些不愉快的过往，我同雅文那段风月情谊，还有须眉那个狗贼，我都只字未提。
这些故事讲每讲一遍都会花去大半天的时间，我常常在想，我们原来早已经历了这么多。这故事讲起来就好像民间流传的那些跌宕起伏的话本子，只是与话本不同的是，我们并没有像话本子一样完美的结局。
小玉儿只是坐在一旁安静地听，偶尔问一句，“梅影公子做教主杀了那么多人，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我只能无奈笑笑，淡淡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讲到最后，他总会追问我故事的结局，可他哪里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故事，这是人生。人生，又哪里有什么结局呢。
“故事的最后，那个少年终于在重火宫找到了梅影公子，两个人回到零陵的海边，再也没有离开过对方。”
我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之中，口中讲出一个梦想了千万遍的结局。突然感觉他的指腹抚上了我的眼睑，纯真的大眼睛盯着我，轻声说着“别哭。”我抬手触到脸上一片濡湿，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让泪水跑了出来。
我扭头盯着弄玉绝美的脸，一颗朱砂痣熠熠闪着光辉。
追溯往昔，青芒万里，过往的一切好像大梦一场起。只是如今你还在我身边，真好。
枯木发芽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月有余，弄玉就在我身边能笑能闹，倒也无甚遗憾。他的情况好似好了许多，能记住一些事情了。
一日，我如往常一样跟弄玉坐在树下休憩，却突然发现黑褐色的树皮上冒出了点点绿色。又过了几日，一场瓢泼的秋雨翩然而至。雨过后，远远看去整棵树竟有点儿泛绿。我仔细一瞧才发现那绿色竟是枯树抽出的枝丫。
我心下诧异，这树从来都是春天发芽，而如今却已是初秋，更何况这是一棵死了三十余年的枯树。
只是这是我满颗心都拴在弄玉身上，也无心去想这般怪事。倒是九灵和白琼隐也发现了枯树发芽的事情，九灵兴奋地张罗着园丁好生照料这棵“死而复生”的树。
而白琼隐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颇有深意地瞥了弄玉一眼。
弄玉似乎对这事并不好奇，我也随了他们去折腾，只是带着弄玉到后院那片梅林里去了。还是初秋，梅树光秃秃的，只是地上还开着野花绿意盎然，也算是别致的景色。
我就每日带着弄玉在这园子里玩闹，看着他天真的笑颦，我就想在这里一直守着他，只要他想听，便把我们的故事全部讲给他。
后来，还没到深秋，那整片的梅花树竟在一夜之前竟相开放。绚烂的红明媚动人，就如那人眼角一抹朱砂，只一眼，便不知摄了谁的心神。
纤纤细骨绕梅生，尘世不染傲雪立。
盛开的梅就如那人的眉眼，美得不可方物。尽管那时，是没有雪的。
那日，弄玉像往常一样在那片树林里追着白兔，跑累了便从身后那灿若云霞的梅花色中像我走来。眉眼如画，唇角还挂着明媚的笑意，那一刹，万物尽失了芳华。
我伸出袖子擦了擦他额上沁出的汗珠，他坐在我身旁吃了些糕饼果酒就央着我给他讲故事。
我拗不过他，只得无奈笑笑，“这次要从哪里听起？”
说到底我又不是民间的说书先生，所有的故事，也只有脑中的回忆罢了。
从一开始我便换了许多人的名姓，把所有所有只当做故事讲给他，他听着，也会想一些事情来问我。其实我是不愿他问的，每问一次，便是把心里血淋淋的伤口撕开。他问的这种种，我何尝没有问过自己，也恼为何最初没有早一点把一切想明白。
他歪着脑袋瞧了瞧日头，“我要从最开始听。”
我又一次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中，我只是自顾自地讲，神思恍惚，却没有注意到弄玉逐渐清澈的目光。
讲到我从嵩山回来后的那个冬日，元旦过后的那个夜晚，讲到弄玉的那句，“我只是想你了。”
我还是忍不住喃喃道，“若是当初的温采能愿意给梅影公子一点信任，哪怕只是一丁点，都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若是一切能重来，他一定不会推开他，他会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
“现在我知道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我浑身一震，转而一僵。那是弄玉的声音，只是没了这段时间的纯真，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清明。
我扭头怔怔地看着他，深深地望进他的眸里，曜黑如墨，眼底带笑。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紧紧盯着他，任由泪水滚滚而下。
滚烫的泪水砸到他的手背上，他浑身一颤，伸手捧着我的脸，小心翼翼地吻上我的眼睑，温柔地将我的泪悉数吻去。
我也不想哭的，可泪却越流越多，他也不恼，只是一遍一遍的吻去我的泪，也吻去我所有的不安与忧虑。
他边吻边在我耳边一遍遍的低喃，“采儿，没事了，我回来了。”
等着你
我呆愣着动也不敢动，只任由着泪水滚滚而下，任由着他把我的所有心酸委屈吞咽入腹。
看我这幅模样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捏了捏我的鼻子，眼底眉梢却尽是笑意，“唉，我的采儿这么大了还是像个姑娘似的。”
泪意竟被他这句话冲散不少，我转而怒瞪他，“你才是姑娘！”却撞进了他戏谑的眸。
我气结，愤愤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鼻涕眼泪蹭了他满身。
他似乎被我这个动作所取悦，低低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传到我耳朵里竟如同天籁。
他的气息就萦绕在我周围，我却没由来地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闭着眼用力汲取他身上幽淡的清香，太久违的熟悉让我不由得鼻头一酸，刚刚止住的泪水又瞬间涌上了眼眶，我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不想他再看到我此刻的狼狈。
他也没再动作，只是搂着我，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脊。
就这样过了好久，我忍不住闷闷道，“都怪你。”一开口才发现，浓浓的鼻音里满是委屈。
他拍着我背脊的手一顿，又轻轻吻上我的发旋，轻柔的吻中尽是怜惜与安抚。“怪我，怪我。采儿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从他怀里直起身子，伸手胡乱一抹脸上的泪，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你要是敢再离开我，我就，我就……”顿了顿又垂下了眸，轻声道，“我又能怎么办呢？”
他一颤，又伸手将我搂回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好像要把我嵌进骨血。“不会的，不会有下次了。”
就这样静默了许久，满园的梅依旧幽幽吐露着香气，微风拂过他的发丝，发尾刷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我忍不住拿过一缕绕在指尖把玩，随口问道，“玉，你怎么会突然便好了？”
“怎么？你不希望我好？”他的语气微微转凉。
我急了，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自然是希望你好的，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刚说完便发现他眸光里的狡黠和唇角来不及收回的笑意，才知自己又被他作弄了。
“哼！”我佯怒地瞪着他，猛的转过脸去。
他捧着我的脸让我转过来，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采儿你别恼。”
他揉揉我的发顶，声音温软如泉水一般缓缓流入我的心房，“这些日子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身在忘川，立在属于我的那块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采儿你的名字。周围是一片海，海边有一座小房子，院里种着梅花，再远一点是迷蒙的薄雾。那儿可真好，可是在那儿，我看不到采儿你在哪，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