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马根本跑不远,不过曹操早有了个主意。路过一户农舍瞧见里面有头小毛驴,他干脆黑着脸,一手刀一手银子地从农夫手里“买”走了小毛驴。有了小毛驴驮着荀彧走,他的负担轻松多了,这样子他们的脚程也快些。
官道虽然平稳宽阔,但曹操万万不敢走,因为极大可能他们两个都变成了通缉的要犯。曹操先是在官道的积雪泥泞地让驴踩过去,假装他们往官道跑了,去往官道上的一个比较大的村落。其实转了个方向往小路里走,翻过山也有个村,曹操曾在那里借宿过。驴走在前头,曹操在后面一边倒着走一边用树枝扫掉足迹。天空中飘落的细雪恰好帮了他们一把,让他们的行踪隐蔽难寻。
新雪积在路上,千里素白,万径无人。荀彧原本就开不了口说话现在烧着更是一丁点儿的响动都没有了,曹操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万籁俱寂竟是如此可怕。
第4章 百味
【四】百味
快到日中,雪下了一阵渐渐停了,太阳重新从云层里露了脸。山林中鸟叫声丰富起来,时不时还有野兔野鹿的行迹。
曹操心里有些高兴,他脱去蓑笠,抖落积在上面的积雪,突然感觉轻松无比。翻山途中,无医缺药,只有漫山遍野的素雪荒木以及望不尽何处是终点的前路,无边无际的寂静几乎能把人活活逼疯。而现在,一切又有了生气。
他伸手探了探荀彧的额头,比清晨的时候好多了,不再是骇人般的烫。但他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只因伤寒之人,白日里往往能退热,而最凶险的时候通常都在晚上。
荀彧微微睁眼,似是很难受。曹操叫停了小毛驴,把荀彧抱下来,问:“怎么了哪里难受?”荀彧站不稳,缓缓地蹲下咳嗽起来,像是因长时间的颠簸而反胃,吐了半日又只吐出些清液出来。曹操取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嘴,又把水囊拧开递过去,“喝点漱漱口。我们不然歇会吧,正好吃些东西。”他找了一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用树枝扫掉石头上的积雪,垫上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才扶着荀彧坐了。
小毛驴被系在一处有枯草灌木的地方,让它自己觅食休息。荀彧既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干着唇捂着肚子发呆,恹恹无神地瞪着眼睛。曹操嚼了口烧饼,张口打断他的发呆,道:“我们一定要在天黑前翻过这山,去山脚下那个村子借宿,再抓点药治治你的病。不然晚上刺骨的冷再没药,你这病……怕是熬不过去。”
荀彧听后略略转头,定睛打量了曹操片刻,疲惫地笑了笑,仿佛是在内疚自己拖累了他们的脚程。这人送过来的时候一身的不堪狼狈,可却硬生生受了那桶冰凉的井水没怨一句,曹操知道这不是因为欺负人不会讲话,就算这人能开口说话,也不会吭一声示弱。当时他拎起水桶,犹豫要不要真浇下去,是这人不躲不闪直视自己,蓦的微微一笑。然后他才心一狠淋上去,从头到尾这人都没眨过眼。
冷,当然是极冷的。可若想安全出城,仓促之下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险中求生,本就需要过人的胆量和顽强的意志力。曹操一句话转了又转,反复沉吟后低头问道:“你的嗓子是天生这样的,还是被人……”
荀彧哑然失笑,伸手捡了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一个“毒”字。
曹操深吸了一口气,这答案跟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哑巴当不了官,他是不信一个士族门第会让族中的哑巴儿子出来游历交际。他追问道:“谁下的毒手?”
荀彧木然不应,过了一会儿,才径自抿嘴哂笑,眼中带了几分自嘲之意。这世间人人皆有苦衷,个中原由,不足与外人道也。
曹操暗暗吃惊,自己对自己下毒?这人面对可以预见的后果竟不曾害怕失措,从头到尾都是那么的平静。他三两口吃完了干粮,起身拍拍衣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得随便说点安慰的话,“那等我们稍微安全点,就找个医术好点的人瞧瞧你的嗓子,总会有办法治的。”
他们重新开始赶路,这一回荀彧恢复了点精神,勉强能坐在小毛驴上不摇晃。曹操不太放心,还是空出一手相扶,虚虚搭在荀彧的后腰上。荀彧转眸回之一笑,曹操的胸口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发了芽。
相识不到两日,这人似乎很是喜欢笑,又非苦不堪言的强颜欢笑,而是不论出于何种境地,他的笑都是带着温度,安定从容。曹操心里决定了一件事,一定要想办法替这人治好嗓子。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样美好的人若是能开口说话,那声音会是怎样的动听!
放眼望去,寒山空旷,晌午无风的时候,空气里能闻到阳光特有的温暖气息。他们虽然孤立无依,患难窘迫,却并不沮丧,皆安之若素矣。
这样的好日子,本该是抚琴饮酒的良辰。
“你是何人?”
那时,荀彧当值于禁中少府,整理归档完天子的笔墨纸砚后无所事事,见窗外细雪压竹,还飘来一缕缕腊梅的清冽芳醇之气,便起了兴致从房里取了琴,一路走到园子里的竹亭里,还没抚完一曲,天子稚嫩的童音响在眼前。
他立即恭敬地跪地行礼,不疾不徐道:“臣守宫令荀彧拜见陛下。”
刘协年仅九岁,经历了这一年宫廷政变的所有血雨腥风,眼中早没有了孩童的天真烂漫,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个小大人模样。他脑中转了转,缓缓问道:“你就是那个王佐之才的荀彧?平身吧。”
荀彧平静谢恩后,这才抬头看清了刘协。从前也是见过几回,都是跟随着众官一起参拜,远远地望上几眼。刘协的姿容更似其已故母亲王美人,眉清目秀,早慧聪敏。他的兄长刘辩比之则差远了,举止轻佻,进退无威仪。
“朕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刘协充分发挥了年幼的优势,扑到荀彧怀里强行拉荀彧重新跪地,搂着脖子亲昵道:“大冬天的你在这里弹琴不怕冻了手指吗?”他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了几根荀彧的手指,跟冰柱一样冷。荀彧怕寒气损了天子龙体,立即缩手拢回袖子里,“臣手太凉,陛下当心过了寒气。”
董卓不想天子过早地通晓经书,废止了刘协的晨课,遣散了帝师。所以现在刘协处于无书可念,无人管教的状态。整日在宫里游来荡去,和宫女们捉捉迷藏,和小黄门们打打雪仗,用来麻痹董卓的眼线。
“臣只是为陛下做些整理笔墨的微未之事,自太学被荒置,笔墨无用,陛下自然也不会见过臣。”荀彧微笑着一一回答刘协的问题,“今日见雪停了,阳光正好,才起了弹琴的念头。其实弹的时候不觉得冷,现在陛下问起来了,倒真有些冷了。”
跪久了荀彧觉得膝盖刺骨的痛,刘协察觉后知趣地退后一步,扶他起来的同时恢复了君王的仪态,淡淡说了句,“宫里日子无聊,弹琴是个不错的消遣。”但话锋一转,“听说你学问也很好?”虽是童音,话却皆句句老道。
荀彧意识到天子有颗七窍玲珑心,只是从先帝手里接过了这日渐分崩离析的江山,受困于这般无可作为的境地。他看到刘协拽起自己的袖子,一路小跑到了宣室殿。刘协兴奋地搬出书籍,支着脑袋虚心求学。
这一日后,荀彧和刘协像是有了一个秘密,他时常在宣室殿中教刘协经学。有时候,刘协也会偷偷跑来少府找荀彧玩耍,但来往得多了难免有了风声传到太师府。
董卓听从蔡邕的建议,多多提拔了各州的名士,同时也外放了一些名士,荀彧的名字便在其中。他看到这个最近时常被提起的名字,向周围的下属问了一句,“荀彧?是宫里那小儿经常去少府找的人吗?”
下属对曰:“正是此人。他时常入宫侍奉陛下读书。”
蔡邕好像也夸过这人,董卓对荀彧与刘协交往过密萌生了猜忌,他想去会会这个无视自己权威胆大妄为私教天子经学的士子。
荀彧身体忽冷忽热,煎熬痛苦不已。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又烧起来了,病得很重,呼吸都不畅快,尤其喉咙里像堵了快炽热的炭,灼得他冷汗淋淋,口干舌燥。记得从前是很少生病的,骑射之课夫子还夸赞他长手长脚是个好苗子。昏昏沉沉中似有人抱看他,而后闻到了药汤的浓重辛涩味,他本能地皱了眉头紧闭着嘴。
药大多味苦不易饮,他为了不喝药,每日的练剑都不敢马虎对付,身体强健了风寒自然不能轻易入体,不生病自然就不用烦恼喝药了。可抱着他的人将木勺强横地送入口中,逼他把汤药吞咽下去。顿时,满嘴的苦味刺激得胃里一阵恶心,尽管他心里很清楚,生病了就应该乖乖把药喝下去,不然怎么能好起来?却还是抵不过本能的厌恶,趴下身悉数将药吐尽了。
荀彧无力地垂头,想要开口唤什么,可哑而无声的嗓子残忍地告诉他,他现在什么也说不了。
初被软禁之时,蔡邕怕他做傻事,悄悄递消息劝说万事先忍一时,再图将来。可最后,荀彧眼睛都不眨地暗暗含了毒,企图跟董卓同归于尽。董卓吻上去的时候发现不对劲,一拳打到荀彧下腹逼他呕出毒药。自从服毒被救回来发现自己不能说话后,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怜悯。连董卓也曾半同情半讥讽道,这么好模样有才学的人,就这么随便把自己前途给折腾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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