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来先看了看旁边的心电图,对冯主席点了点头,方取下了叶修的氧气罩。
“我说叶修……你下次再搞成这样回来,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了啊。我是医生,不是神!这次你不躺个半年别想起来!”
被王杰希的大小眼一瞪,叶修不知怎地有点心虚。然而打嘴仗这种事情,这么多年来叶修打遍整个五军没敌手,才不怕王杰希这种程度的话。
他清清嗓子准备反唇相讥,一箭双雕嘲讽在场的俩,一老一小——都不是啥好东西。
“……”
可是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安息吧你!”王杰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昏迷了这么久能捡回条命已经是我妙手回春了,要是再晚点、或者碰到别的什么大夫早没你这人了!省得整个五军陪着你团团转!还想说话呢,你先安静几天再开口吧。”
难得找到叶修开不了口任凭他人口诛笔伐的时机,王杰希恨不得把这人从前的种种迫害医生、迫害军队的历史从头到尾数落一遍。
作为一名军人,王杰希虽话不多、却句句切中要点,在下属与后辈中极具威严。可是当他身份转变成一名医生的时候——其他病人是怎么受得了这么啰嗦的医生的?
叶修殷切地看向冯主席,希望他能让这位住嘴。
“咳。”
冯主席准确地接收到叶修传来的眼神讯息,煞有介事地握拳在颌下,干咳了一声。
王杰希略有点不满地飞快瞥了叶修一眼,到底住了嘴没再说什么。
“既然叶修重伤方醒,也不方便讲话,那就先好好休息吧。其他事情……反正也不急……过两天我们再说吧。”
冯主席当甩手掌柜惯了,小辈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去吧——他也是个快要退了的老头了,不耐烦管、也管不着这群年轻人了。
“叶修。”
冯主席掩上病房门走了,王杰希却没急着出去。
“你记得你昏迷前,黄少天在哪吗?”
王杰希定定地看着叶修的脸,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这个久经沙场的男人在听他这么问后,先是不似作伪地愣了愣神,接着眼神变了,有些急切地向他看过来似乎想要从他这里得知什么信息;他面部肌肉因紧张而提拉起来,右手握拳、轻微颤抖;见自己不肯多说一句话,眼帘垂下来,缓缓地摇了摇头。
看上去倒还真像什么都不知道哦?
王杰希审视地看着叶修足足一分钟方移开了眼睛。他是管不着这两个人的事情,只不过为了着急的喻文州才有这么一问……
最好能你能连自己也一起骗了,叶修。
叶修再次看见冯主席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
这一周他恢复得还算不错,那会儿正用ARCUS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苏沐橙发信息打发时间,让她把她那只死傲娇的黑猫使魔带来给他取取乐子,嘴里还叼着半个苹果——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人帮他削好成一片片喂进嘴里了。
韩文清、喻文州、王杰希跟在老头子身后进来,转眼间并不大的病房就被他们四人塞得满满当当。一定是因为他们挡住了暖气片散发出来的热气,叶修觉得室内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斜着下的雪花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跟砸冰雹似的。那六角形的雪花贴在了有点浑浊的玻璃窗上,却因为温度过高而转眼融化,变成了一滩雪水后不甘心地从玻璃上滑落到窗台。没过多久,窗台上就聚起了一滩水。
下雪的时候夜也来得早,天色此刻就已经有些暗下来,视力并不是特别佳的叶修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不远处有只小松鼠抱着一颗类似于松子的玩意儿飞快地从一棵树上跳下来,从雪地里飞快地穿过,藏进了灌木里,不见了。
因为房间的主人一直看着窗外兀自出神,室内的访客们也均缄口,一时间整个病房就只能听见落雪的声音和不知哪来的乌鸦的哀啼声。
“前辈。”终于还是因担忧朋友而焦虑了快两周的喻文州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急急甩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您还记得上次任务的具体情形吗?”
叶修的目光这才从窗口处移开,却也不看发问的喻文州,转而垂眼盯着自己的被角。
“记得一些。”
“那……”喻文州再次开口,语气有些着急,“黄……”
喻文州九岁时候认识八岁的黄少天,是实打实一起玩大的朋友。虽然毕业后黄少天与自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两人也因为有了各自的恋人而日渐疏远、不如往日亲密,但终归是比他人来说更加关心对方一些。
暗暗猜到了些内情的王杰希却是扯了扯喻文州的衣角,旋即自己讲起当时的情况来。
“大火烧了足足三天。之后我们去整理现场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叶修完全可以凭王杰希的只言片语想象出那样的人间炼狱场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绝望,植物、人、魔物都变成了干枯的、黑乎乎的碳体,认不出来美丑、辨不出来好坏,他们就一起归于尘土、什么都不剩。
“那些尸体都高度炭化。别说身份了,”王杰希叹了口气,“连是什么物种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黄少天在不在里面。”
喻文州猛地抬起了头,而病房里剩余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我不知道黄少天在不在里面。”
叶修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实话说,我不记得了。”
这次他说得更加慢了。
“这是?”王杰希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他在面对叶修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做这个动作,“应激性心理障碍?”
“如果你没有记忆。”从进病房来一句话未说的冯主席在吞下一颗速效救心丸后开口道,“我们只能根据最通常的情况判定黄少天已经死亡,”他掏出随身带着的记事本,“记录死亡、公开葬礼、安抚家属、追封表彰……当然,因为他身份的特殊性,我们并不能公开他真正死亡原因与效忠的军队……葬礼不要想象得太,咳……声势浩大。”
“砰!”
却是喻文州摔门冲出了病房。
王杰希抱歉地看了叶修一眼,追了上去。
“当然我们不会亏待……每一个为帝国做出了牺牲的军人……”冯主席平静地继续说着陈词滥调。他抬头看了眼叶修:他挺着背坐在病床上,导力灯的光圈打在他的脸上、晦暗不明;反正细看他也确实还是一副什么表情也没有的样子,眼睛仍然看着自己被子的那一角;吃完的苹果核被随手扔在床头柜上。
连冯主席都觉得这房里异常冷清,好像少了点什么。
明明应该有个大发脾气唠叨的家伙对这个又一身伤的家伙耳提面命一番的。
冯主席晃了晃神,苦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不下去了,也就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房间内只剩下了韩文清一个来访者。
“多大人了,别丢脸地哭了。”
韩文清走出病房,却在房门口短暂地停了几秒。
“不过可以我们都不在的时候偷偷哭一下。”
第 11 章
校园的梧桐叶慢慢被秋意染黄了,已经有不少的叶子晃悠悠地从树上飘到地上。如若起得够早,落叶还没有被勤快的社团值日生扫掉,就能看见浅浅一层梧桐叶铺在地上,踩上去虽然还不至于到深秋的时候一般软软的直接整只脚丫子陷下去,却也已经能发出“沙沙”的声音了。
这种时候是真的觉得,秋天来了。
可大清早被窗户外面“哗啦啦”飞过去的大雁惊醒、而不得不提前下楼走去食堂吃早饭的叶修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停下来观赏的美景。他反而觉得那些湿漉漉的、沾着早晨朝露的枯叶实在挡路得很。
他一边掏出“嘀嘀”叫个不停的ARCUS,一边用力将离他最近的一摊叶子踢了老远。然而,结果便是,他白色球鞋上沾满了落叶,怎么抖也抖不掉——这令他接通通话的时候语气很不好。
“喂?大眼?大清早的有何贵干啊?有屁快放没事就赶紧挂电话。”
他弯下腰,一只脚支着身体,以便于另一只脚可以翘起来。然后他颤颤巍巍地把手够到了自己的鞋子,皱着眉把那些讨厌的叶子扫下来。
“叶神最近挺闲的?也该休息够了?有个回到军中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要不要抓住?”
“不用了!多谢您还惦记我啊!”
通常,王杰希这么称呼他的时候,接下来要说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叶修觉着他还是赶紧把通话给切断了的好。
仿佛察觉到了通话另一头叶修的意图,王杰希不紧不慢的声音紧接着就响起来了。
“欸?别急着想要挂断啊?军中的事情……你真不想听听?”
“哦——”叶修拖长了尾音——他与王杰希像是两只狡猾的狐狸,互相小心翼翼地兜着圈子,就看谁先露出马脚来另一只就立刻扑上去直到对方缴械投降。
他终于把一只鞋子上的落叶去掉了,可惜白色的球鞋鞋面上已经沾上了或多或少的黑色泥巴,看着脏兮兮的,“如果没记错……军中的事情好像轮不着一个军校在职教官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