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们是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的。
三年过去,他们似乎忘记了家破人亡的惨烈、忘记了刀尖上舔血的痛楚,与这个对他们这十几年生活一无所知的男人一起,他们似乎就真的如江波涛对初苏醒的男人所说,是在这片茫茫草原上生活了十几年、碌碌无为的牧民——他们每日喝着最新鲜的、带着去不掉膻味的羊奶,骑着有着最漂亮红鬃毛的大马在一片绿色海洋里、在迎面的轻风中酣畅淋漓。
就这样一辈子兴许也不错。
毕竟这可能是,他们本来应该有的人生。
平淡的、乏味的生活竟然过得比过往惊心动魄的日子快了许多。
转眼三年过去,当时就剩一口气的黄少天被医术惊人的江波涛给救了回来,而现在已经是一个活蹦乱跳、上房揭瓦胡作非为的、呃、健康小伙子了。
“小江的医术真是没得讲!”
黄少天浑身插满了奇怪的管子,对正在帮他做例行身体检查的江波涛竖起了大拇指。
“估计我认识的那么多人里面,也就两个人能和你比比了,但他们俩一个大小眼,一个每天神经病一样的作息,没一个像你这么正常,所以才经常被……欸……嘲笑?”
黄少天不喘气地说了一大串话,却卡在了半路中。
那一番话像是没经过他自个儿大脑、自动就从嘴巴里说出来了,搞得他现在却是努力地回想他什么时候认识“他口中的”这两个人——他什么也没想起来。
可等他想要放弃了,脑海中却飞快地闪过了一幅画面来:有一双令人简直难过大小眼、穿着医生白大褂的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站着,他对面叼着烟的男人眼里含笑似乎在说什么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的话,而站在那个男人旁边的人面容模糊,却正捧腹笑得前仰后翻。
这本是个让人微微一笑的场景,而黄少天却只觉得自己难过得心悸。
“少天……是想起什么了吗?”
黄少天的欲言又止让张佳乐的心跟着揪了起来,立刻就往黄少天记忆方面想去了。
“没有。”
黄少天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黄少天曾多次表示并不介意自己记忆的缺失——他的生活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干扰,同时与哥哥及他的同伴们一起生活得很开心。可是对于张佳乐这个十几年未曾尽到任何责任的兄长来说,他急切得想要知道这十几年中关于弟弟的一切:他每天和什么人在一起、都做着什么事、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人欺负他……甚至他的任何一场小感冒、某一天一个无关紧要的喷嚏。
张佳乐他们将黄少天带回来时,他身上的ARCUS已经完全破碎、彻底无法修复了。也因而,没有办法联络他通讯录上的熟人。至于他死死捏在手里的东西——他们后来也拿出来检查了——一块普通的结晶回路,虽然好像还能使用,但表面已经磨损得厉害,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他身上便没有其它相关线索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张佳乐在战斗当日不知道黄少天身份的情况下,也是观察了他许久。张佳乐猜测他应该是当时与首相以及七军对立的帝国五军的一员,而当时与他一起的家伙——也许是同队的搭档,极有可能就是对他施下“精灵守护”的人。
至于为什么他们已经尚且算强大的情报网搜寻不到黄少天与他的搭档的资料,只有一种可能:这两个人是属于帝国军队某个秘密分支的成员,譬如说,特种部门、情报部门、间谍部门——要知道内阁那群家伙对帝国解放战线的他们很是防备,本来也就没把全部信息相交代。况且,卢修恩死后他们的各种组织成员都彻底消失于人眼前,更别提和那群搞政治的老头子们有往来了。
黄少天醒来后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模模糊糊对张佳乐还有点印象。
可能因为他过往经历——虽然他现在也不记得了,他对陌生人的防备心理很重,亦不和张佳乐以外的组织成员相接触。那会他就只反反复复跟张佳乐讲——他一闭眼,就感觉到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张佳乐瞧着自个儿弟弟这模样实在是心疼得很,差点就要把自己当日所看到的、所知道的、所猜测的事情告诉他,说不定他就能想起一切呢?
可是江波涛看出了他的意图,他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被制止了。
“你想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家的和平日子吗?”
他记得当时江波涛一脸平静地质问他。
他有一肚子的话可以回答对方,我们不能这么自私,这对弟弟并不公平——那个人一定是对于弟弟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可是江波涛的双眼像是能看进他的内心去,看得出他的挣扎和内心小小的、不易察觉地、连他自己都觉得羞赧的小心思,“你不想和弟弟一直一起生活下去吗,弥补这十几年来的缺憾?”
他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只好转去问黄少天的意见。
“你不想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吗?是很重要的人吧?”
他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如果他最重要的弟弟告诉他自己想要知道,那他就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把一切都告诉他。
“不想。”
却是没想到黄少天直接回绝了他。
他清楚地记得黄少天当时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弟弟飞快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似乎是要掩藏自己眼里的委屈与失望。
“如果是重要的人,为什么他不自己来找我?”
张佳乐无言地张了张嘴,想告诉他帕米诺高原被高强力的结界所环绕,由巨人族的孙哲平所设,没有一定程度的灵力是无法察觉他们存在的。
如若孙哲平说的没错,那个拼死保护黄少天的家伙分明已经丧失全部灵力、能活下来已是不错,要怎么去找他呢?
然而他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因为先前那一出,黄少天少见地情绪低落下来。
室内也因而陷入一片沉寂之中,直到唐昊毛毛躁躁地冲了进来。
“□□们这群软蛋究竟要躲到什么时候啊!”
唐昊是一群人中唯一一个不愿意就此过上归隐般生活的人,许是因为年纪还轻,他这三年来常振振有词地对着显然已经失去斗志的同伴说教。
“身为荣耀的一份子!我们有责任、有义务与那些侵占我们生活空间的魔兽作斗争!我们都知道失去至亲的感受!难道要更多的人体会到这种感受吗?”
年轻真是好。
这些道理谁又不懂,但是却没了说出口的勇气、更没了付诸行动的冲劲。就像江波涛所说,他们好不容易得来了平静生活——要比从前用更大的气力才能拿起刀枪。
“妈的!你说谁软蛋呢!”
方锐听了这话第一个跳起来,抓住了唐昊的衣领,“别搞得一副你最正义的样子!”
也许他们只是少了一个契机走出这安逸生活。
“别以为我打不赢你方锐!”
唐昊根本不怕言语上的挑衅,狠狠地看方锐一眼,脸上写满了“有种来战”的字眼。
“那群恶心的生物都到蓝雨的城镇里了!你们还打算自欺欺人多久?”
唐昊却是被力气大的方锐一把提起来,双脚离地,他却仍然没放弃说服在场的几位。
他将目光扫过他们,从低垂着头的江波涛到永远没有表情的孙哲平,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却是没再大吼大叫。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视线停留在了怒气冲冲看着自己的方锐身上。
“你们难道不想大干一场?”
第 13 章
乔一帆打从心底里觉得——眼前这个怪物是他十几年来生命里见过的最恐怖、最恶心的生物。
它的恐怖之处不仅在于它的体积——有的时候体积小的生物反而更具威胁性,譬如说狐狸和黄鼠狼,它们灵活又狡猾,能不知不觉让猎物掉入它们精心织好的网里;而是在于它没有固定形态,黑乎乎的一团在那里,无论怎样的攻击上去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甚者,它还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脚底生寒的气息,就像一团集聚了几百年怨气的东西,光是站在它面前,他们就已经觉得异常难受,更别提挥刀相向了。
继“资源过度开发说”来解释魔兽出现缘由之后,又有东部的学者提出魔兽的来源其实就是人本身、或者是其他什么生灵所产生的负面情绪。
所有人都会产生负面情绪:嫉妒、怨恨、埋怨、不满、甚至不平,有可能只是那么短短一瞬间,最好朋友的絮叨让人那么厌烦只让人想逃得远远的,或者是看着轻而易举得到一切的天之骄子在心里用最大恶意去揣测他的无能,再或者是情人对他人不经意的亲昵让自己心生妒忌……这些负面情绪比所谓人的幸福感、满足感来得更为频繁,似乎去得也更快。然而实则它们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被装进了内心的某一个角落,像是在一个密封的瓶子里,它们在黑暗中慢慢累积、然后繁衍,到最后——可怕的怪物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