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不理严奎难堪了的脸色,太后指了指一班侍卫,又道:“这些人交给你。各杖三十军棍,罚去他们半年俸禄。还有,哀家觉得他们日子过得清闲,骨头也懒了,所以……就请严统领给他们找些事来练练,活络活络筋骨。”
“臣明白了。”
“没别的事了,下去吧。”
严奎又是依礼跪拜叩别,将那些侍卫领出门前,突然转头别有意味地看了眼展昭。
太后笑着看向展昭:“展护卫以为如何?”
“太后无半点偏颇,展昭敬佩。”
赵颖不忍地看了眼仍跪在堂下的展昭,刚想讨人情,却听太后抢先道:“今日德仪特别话多,看来一定是大过年的让哀家的公主玩闹疯了,连长孙皇后的《女则》都忘记研读了,是吗?”
赵颖吃了闷亏,不敢再言。这时赵祯突然道:“母后打算如何处治展护卫?”
太后瞟去一眼,问:“陛下仍想为展护卫说情吗?”
“不,母后误会。刚才是朕对母后无礼了,现在,朕相信母后一定能够做出最公正的判断。”
“是吗?”坐回赵祯身边,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陛下真这么觉得?”不用赵祯开口,太后突然低声笑起来,咳了咳,随意道,“就脊杖一百吧。”
“脊杖一百?”赵祯大吃一惊。
“怎么,陛下是觉得多了,还是少了?”太后睇向展昭,“展昭知情不报于前,不敬太后于后。哀家不觉得这样的处罚重了。”
“知情不报?知情不报……”赵祯喃喃念了好几遍才恍然明白过来太后指的什么。原来太后已经知道上次他遇刺之事了。糟糕透顶!太后要罚的根本不是展昭,而是他!
猛地看向展昭,那张年轻的脸上也是一片了然。他看着他,沉稳地直直望着,眼中流露的是镇定人心的平静。
你也明白了,是吗?你想替朕承担责难,是吗?
朕以为自己救了你。就算确实如此,朕却为你带来新的灾难,这算什么?!
不!展护卫,这样是错的。一定是错的!
你说过:“个人要有个人的担当。”
朕不怕担当,朕不能要你为朕担当。
站起来,向前迈去,赵祯走到展昭面前,伸手将他掺扶起来。转身,他要勇敢,即使面对的那个人是可将一切看透的太后,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人生就是选择。
他不选择逃避。
“母后……”
“陛下近来忙于国事,该不会忘记哀家的话了吧?哀家说过,如果下次再这样,哀家就罚你身边的人,让陛下也明白明白心疼是个什么滋味。还是,陛下以为哀家说的只是戏言呢?”
人生确实是选择。
但事态的选择却不完全在个人。
他选择了,太后同样也在选择。
他们,没有选择同一条道路。
“简章,你还有力气吗?几巴掌没把你的手打软吧?叫人把廷杖取来,你来行刑。”
“母后……”
“吩咐御膳房,将晚膳调后一个时辰。哀家空得很,时间很充裕呢。”
“母后。”
“哀家要用心地看着,想必陛下一定会比哀家看得更用心。”
“母后!”
“如果再有谁说一句话,求一次请,就多杖二十。”
出离的愤怒,像给一切画上句号。
大殿再次死般静寂下来,连梁简章那本来一连串应声都被死命吞进肚里去。
赵祯瞪着太后,赵颖望着太后,展昭在看太后,所有人的视线里都只有那个尊贵到极致的妇人。
感觉肩头被轻轻一触,赵祯回头看到的却是展昭一双格外平静的眼眸。
“微臣从来没有后悔做官。因为微臣很庆幸,我大宋有一名比任何人都圣明的君主。”
那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赵祯相信,展昭用了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的音量在说。
心,若掉落醋缸里,一定会泡得很酸很酸。眼眶有一丝发热,让他有一种冲动想迎上去抓住面前的人的双臂。
或许,他确实迎上去了,虽然行动缓慢,动作僵硬,但他知道自己的双手确实伸到了展昭的面前。
不过,却是错失。
红色官服的下摆被轻轻撩起,恍如那红色的浪头只翻动一波。
身形在他的双手间矮下。可他却一点不觉得那个人矮了。很高,仍是巍巍然。弯曲的双膝仍像鹄立着一般,给人一种刚强的感觉。
就在面前。稳固,坚定,平静……
为什么能如此平静?
展护卫,你不是追求公正的吗?难道你觉得这样是公正?
还是你所企求的只是他人可以得到公正,自己,却不在意受多少委屈?
你这个人真是……真是……
“母后。”
“陛下还想说什么?”太后冷冷地问。
赵祯回头,和太后想象得不同,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不平,就连怒气也没有一点。平静,有的只是让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平静。就和此时跪下等待处罚的展昭一个模样。
“朕会好好看的。一定会好好地,仔细地看着的。”太后觉得皇帝的双目突然一亮,接着有听,“所以请母后让儿皇站在近些的地方看,不然就让儿皇来报数吧。”
赵祯淡淡一笑,却让太后莫名感到一股不寒而栗。
是错觉吗?皇儿爆发帝王的怒气的时候她都不曾害怕,为何,现在的笑容却让她的心发起颤来?
“陛下若是愿意的话。”她说。
红色官服被褪去,白净的亵衣拉扯开,松拢在腰间。
展昭平静跪着,像是没有知觉,完全无视众人投向他那赤裸在外的肌肤的目光。
小伤无数,最让人触目惊心的还有一道由左胸贯穿至小腹的伤口。
赵颖惊呼一声,立刻捂住了嘴。她望向那就站在展昭面前的赵祯,她不明白为何她的皇兄看到这样的画面还能站得稳,但她却知道她皇兄的手不知不觉已攥紧成拳。
太后多少也愕了愕,别开脸道:“打吧。”
随着那第一杖结结实实打下去,赵祯怔了半晌才迟钝地吐出一个“一”字——那道背脊上的鲜红杖痕实在让人喉口发紧。
第二杖再次落下,看着展昭身子忍痛地一抽,赵祯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冲上前去抓住杖头了。但他想错了,硬生生收住步伐,因为展昭抬头露出的用来宽慰他的浅笑。
他是忍耐住了,但心却不由恨起自己来。
难道他什么都不能为他做?难道就非得如此眼睁睁看着展昭替自己受过?
双目突地瞠大,蓦然瞪向梁简章。恶狠狠的眼神好似要将人吞噬的猛兽,令高举廷杖的梁简章不自主浑身一抖。
“皇儿,你如果不愿再报数的话,哀家就让别人代你吧。”
回头,太后看到的只有赵祯的笑容:“不用母后。朕正看得有趣呢。”
再次看向梁简章,火热化成了冰冷,像要封冻一切。
一滴冷汗滚落额头,梁简章只觉得手里的廷杖像有千斤重。暗苦在心,不知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差事,现在打也不是,不打更不是。到底该如何是好?
“梁公公,怎么不打了?”赵祯冷冷地笑起来,压低声音道:“打吧,朕就在这看着。你要记住母后的吩咐,一定要用心地打啊,不然可是欺君的大罪。”
手心也汗透了,抹了把汗,停落许久的杖头再次重重落向展昭背脊。
血很快渗出青紫淤红的背脊。汗珠不断滚落滚落,湿透额头两鬓的细发,淌过脸颊,顺着微曲着的颈项到胸前到后背。
赵颖捂住脸已经不敢在看,低泣不受控制地发作着,抖动着她小小的双肩。
许多宫娥太监或低下头或别开脸不敢再看下去。
而太后也一点未看。她正依在靠枕上闭目养神,她只是用听的而已。
她听到廷杖落得越来越慢,听到梁简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而赵祯从先前为强忍怒意而有力地报出每一声到后来似痛苦地越来越虚弱了音量。她听到展昭从一声不吭到偶一发出的抽气声。她听到“三十”之后紧跟着是轻微的倒地声。随后没有了报数,没有了杖击的声音。
睁眼,展昭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而一旁赵祯脸色铁青地看着,冷静地,冷酷地,没有任何动作。
赵颖也在同一时间睁眼,看到如此情形忍不住哭着扑跪在太后面前:“母后,颖儿求你了,不要再打了,求你了求你了……要打就打我吧!”
太后并没搭腔,显然这个情势发展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她茫然走到展昭面前,其后背那皮开肉绽景象刺痛了她的眼目。看向梁简章手中的廷杖,杖头已是血迹斑斑。最后她看向的是她的皇儿,她突然有种心虚的感觉。
“可以了吧,母后?朕已经看够了。”那是赵祯冰冷的话语。
心突兀一痛。太后伸手想摸向赵祯的脸庞,却被他躲了开。苦笑了下,太后再次挺起胸膛:“陛下,不要怪哀家。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哀家所做的一切的,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是哪天?”
“等你成为名副其实的陛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