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交汇处,是说不出的情谊。君臣之情也好,朋友之爱也罢,都有一种浓厚调配其中。
还是他了解他,刚才得手完全因着别人不防备,真要较量,他恐怕便不敌了。适才他被激怒差些做些不该做的事,所幸有他拦着。现在他又要冒险独挑众难,以求他万全……
赵祯只感心头一热,不知不觉伸出手拉住了欲去交战的展昭。
千言万语都不及那回眸一笑的宽慰具有说服力。展昭拍了拍赵祯的手像是要他放心,随后燕般掠出,投入了惊心动魄的交战。
被挣脱却本能向前探出的手仍留在空中,心头的火热却已被冰雪浇熄。
独战十二人,展昭虽然险象寰生却始终不落败绩。但是,又可以支持多久呢?
心头猛地一跳,梦的过往再次弥漫开来。清晰的画面如同一切都是真实存在。
梦中的景梦中的言语已经应验了十之七八,但梦还未走到最后。
最后会是什么?真实的结果会是什么?莫非真如……
不会!展昭是强者,他一定不会败。
思维的跳动远不比眼见的现实来得快,当见到展昭肩头中了一掌,赵祯震惊地头脑一片浑噩……
这个人总在最危难的时候救助自己。
——展昭就地一滚避开兵器的砍杀,接着与人对了一掌。
但是为何自己却无法在他危难的时候为他做上任何事呢?
——梦中死神的笑容,一如此刻韩孟非脸上的残酷。
是自己无能为力,还是没有真正尽到心力?
——与展昭对掌之人突然抱住展昭,全然不顾那穿身而过的湛卢。
如果梦是真的,预兆了展昭的命运。他,该怎么做?命运难道不可逆……
“小心!——”
空中,荧的芒线破去夜的单调,留下一道即逝的与众不同。
展昭刚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却见另一道身影扑来。那人来得太快,连展昭都没能看清是谁。只感到一阵剧烈撞击在胸口。
展昭失去重心和来人一同跌到地上。
直到眼角瞥到那宽大的明黄衣袖,展昭才知道来者是谁。
“陛下?”坐起,推了推覆在身上的赵祯,不禁意地触摸,竟沾染一手鲜血。心下大骇,抱紧赵祯看向他后背,后心处深深插入一枚飞云镖。
“陛下,你……”展昭震惊地完全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那在自己怀抱中剧烈喘息的人。
缓慢举起手,后背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让他快说不出话来。
从没有试过如此之痛,原来受伤就是这样滋味吗……
好痛……痛死了……如果早知道那么痛,或许他刚才就没有那个勇气扑过来了。
抬眼,展昭是如此清晰鲜活地在眼前动着。
幸好,这个痛仍是值得的,展昭他平安了,是吗?自己救了他,是吗?
“陛下!”展昭的声音听起来焦急又带有一丝哽咽。
梦中他错过了展昭的手,但是此刻展昭却握住了他的手。这让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心中的喜悦从何而起:“……展护卫……你……你没事……朕就放心了……。”
笑容突地僵硬只因背脊突然像被鞭打似的狠狠一抽,赵祯感到眼前一片花白。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他耳边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护驾”声与展昭一次又一次对他的叫喊。
第10章 (十) 思忆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从不认为人会不惧怕死亡。之所以不惧怕,全因心中要守护的东西往往比死亡更值得执着。
他,可曾有过属于自己的执着?即使将生死付之一炬也要守侯的东西?
八岁被立太子,十二岁即位,人生早被一条无形的手决定了方向。
帝王!生来就要做帝王的他,小的时候被父皇反复叮咛,即位后当坐在高高的龙座上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母后便会在身后垂帘低斥。父皇的宠溺,母后的严苛,八皇叔的辅佐,柴郡主的疼爱,所有人用他们不同的爱将他围起来筑起来捧起来贡起来,就像皇城城墙般被造得禁锢高不可攀。有一阵他还以为一切就该如此,不曾考虑自由这东西是多么诱人。
那么,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是在什么时候呢?
啊,他怎会忘记。那是即位那日外国使节进贡送来的一只猫。
那只猫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只猫都不一样,毛极短,四肢修长,身子极灵活,忽上忽下忽停忽跑,完全地我行我素,从不会做些讨好主人的小把戏。但他就是爱煞了它,还特别封了“御猫”的称号给它。他还记得小小的自己时常会跟在御猫身后追逐它自由身影的情景。
那时他就常在想,人是否永远无法做到像猫那样灵活自由呢?
御猫无法回答他这样的问题的。因为它不是人,永远不会懂得人的极限和束缚。
这个问题直到后来见到展昭——那时还不到二十的少年——为他作了解答。当看着展昭一跃跳上耀武楼的刹那,他的心蓦然荡漾出一种难言而喻的羡慕。以至惊落手中茶盏,不自禁道出一句:“这哪里是人,分明是朕的御猫嘛。”
羡慕他那矫捷的身手——自己就算用尽一辈子都做不到他那样;羡慕他小小年纪便扬名立万——完全靠自己真本领,而非被无法摆脱的命运钦定;更羡慕他闯荡江湖的自由——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样,就好了。
心底小小的秘密,成就不能说予任何人听的帝王的“贪婪”。
让自己看起来如同儿戏,他将“御猫”的名号硬扣在那个自由的少年的身上。想将他留下,从他那里学到所有他希望学到的东西。不过奇妙地,他觉得心的深处其实另有一股怪劲在骚动,竟然想看展昭强硬地拒绝自己。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一瞬间他渴求的与自由同列的东西原来是“叛逆”。
受够了别人的指手画脚,想要无拘无束投身天地。这就是他要的自由吧。
出人意料地,展昭没有很抗拒。相反,接受得很坦然。也是很久之后听展昭亲口诉说,才明白一切早在展昭预料之内。原来,从来不是他将他禁锢住,而是他主动跳进这张危机重重的网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
自己拼命追求的自由,那个少年却要轻易放弃……
这天下的事有对有错,但是说到人与人之间的束缚,要不是你情我愿,又有谁勉强得了对方?——这是展昭一次喝醉酒对他说的。
什么真正的自由啊,我哪里不自由了?我自己要走的道路,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才是自由啊!这么浅的道理都不懂,笨……笨蛋!——居、居然敢骂皇帝笨蛋……这家伙的酒品实在不怎的。
人怎么可能完全自由?如此一来,还需要国家、法度做什么?朝廷的大人们回家吃自己的好了,陛下你么……也可以滚蛋了,还有谁给你治理?人啊,还是需要有所束缚才好……哎哎哎,干吗表情那么严肃,想成羁绊不是更好?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之间的情感,不正是这么来的吗。没有束缚的人,不就变成彻底的孤独?——着眼点真是与众不同,换个角度看问题吗?
所以,为了可以言正名顺地留在包大人身边有所助力,什么样的职位什么样的封号我都可以接受。因为很值得——喝得烂醉,说出的话才更真心,不是吗?
感觉……实在奇妙……
有的人受不了自己的苦难,选择从城的里边逃到城的外边。
有的人为解决他人的苦难,选择从城的外边进到城的里边。
问:进到城里的人便一定能解决他人苦难吗?
答:逃到城外的人又怎知城外没有苦难?
问:进到城里的人如果最后受不了城里的苦难,他将如何?
答: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不管结局如何,欣然接受岂不显真丈夫气度?
世界就是这么豁然开朗的。
自由对人来讲原来是这么个东西——这是他未能想象的。
过世的柴郡主曾告诉他:人的一生有时最重要的并非是靠自己的努力,而是取决于所遭遇的人。
现在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达成目标要靠自己,但为自己指出目标所在,引导自己迈向胜利的却更多需要别人。因为人的存在,是从无知到知。
从第一次带他偷溜出皇宫,展昭便为他打开大门,让他看到了天大地大。他了解了他将来的臣民是怎样过活的,发现他们每日的生活与自己有多么不同,他甚至知道市场的猪肉几钱一斤本钱多少盈利如何至少要卖几斤才够得上一天的日常花消外加逢年过节需要为妻儿置添的新衣新料。
平民的生活初在他眼中呈现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才明白自己肩头的责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来的治理对这些人举足轻重的影响。哈,很值得感谢吧!一个屠夫让他明白治国的重要。若是让母后知道她这么多年耳提面命不过打一个水飘,还及不上屠夫挥舞屠刀的几下子,非气个半死。
不过,人生就是这么奇妙,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