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开始揣测那猴子究竟中了七情六欲中的哪种,思来想去唯有觉得应当是贪食最为符合,否则好好一只猴,平时也就话多了点,怎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看人也说是桃子。他也没有多余心思去猜测猴子如今是甚么想法,净心咒被打断多次干脆抛到脑后,满腔怒火亟需一个发泄口,若眼前是凡人也倒算了,这只猴子钢筋铁骨,耐打得很,右手还折损在他棒子上。念及至此,三藏松了金箍,左手一握禅杖,道:“别讲桃子了,先跟贫僧打一架吧。”
猴子又是片刻沉默,他心中迷迷糊糊觉得不对,自己不应当是如此优柔寡断,不应当是如此谨慎仔细挑选着话语,生怕自己说的不对,生怕对方冷漠,生怕对方翻脸。他方才夸了三藏,三藏却是如此反应,应当是凡人与猴子的区别,不能怪他。猴子想了又想,半晌才道:“师傅要打,那就打,爷爷花果山也曾经过有见过有妖怪交/配前先要打一架,原来凡人也有这般习俗。”
三藏暗骂一句智障,不再给他说话机会,禅杖在左手里舞了一圈,朝猴子脑袋正中劈了下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另厢卷帘挟持了八戒,两妖化作黑风,也不知前往何处,八戒又岂会乖乖束手就缚,半空中便与卷帘厮打成团。卷帘不愿与他动手,宁可自己多挨几下,也要缠住他。两妖相互牵制扭打,妖气四下乱走,边打边飞,亦不知底下已是何州何界。忽然有一条赤色绫带破风而来,从下方飞上,将他们两妖紧紧缠在了一块,手脚各自束缚到对方背上,宛如紧紧相抱一般,从半空中跌下。八戒一头黑发飞舞,几乎是围住了两妖的脸,也看不清究竟何人,这绫带似坚韧万分挣脱不断,两妖沿着峻山崖壁,被裹着一路磕磕绊绊滚向捏着绫带另一端的手中。那手白白嫩嫩,指若削葱,指甲圆润淡红,轻轻巧巧地拎了两只妖,便扔在了地上。绫带主人居高而下看着两妖,面无表情,连音调高低也近似无丁点变化,开口便道:“你这个负心卷帘,忘了家里还有我在等你吗。”
卷帘垫在了八戒身下,虽有八戒两只手在后,但脊背依旧被那些碎石尖锐刺得疼痛无比,又重重摔在地上,眼前发黑,晃了晃脑袋才发现是那呆子头发铺了他一脸,又苦于手不能动,只能透过了黑发往外看,先是认出了那绫带。
“……把我们放开。”
“不,你先告诉我这妖是谁,是你养的外室吗。”
“外室你你奶奶!我的手啊!”八戒头发凌乱如鸡窝,手被绑在卷帘背后,伤痕累累,一心只想找人打一架,也不问理由,双眼赤红,全无昔日贵公子邪魅气质,好不容易抬起头看了眼,又绝望地低下头去,“妈的原来是你这只莲藕!”
莲藕将绫带捆的更紧了,“死心吧,就算你看出我的本体,我也不会将卷帘让给你的。”
八戒头晕脑胀,身体却不自主使力,想要与那卷帘打斗一番,如今动手弹腿,看起来仿佛在卷帘身上划水一般,那莲藕抬脚踢了踢他们,继续语调平淡地念着话:“你为何要在我面前跟那只妖如此亲密,是要羞辱我吗。”八戒不去睬他,低声问卷帘:“这戏文小公子的毛病还没好?”
卷帘点了点头,姿势不好,如同在用下巴敲着八戒脑袋一般,他双眼还仍旧困难万分地寻找八戒的面容,可惜脖子不允许,不然便能如蛇妖般将脑袋伸长了钻过去,含情脉脉地瞪着八戒双眼看。
那白白净净一只莲藕,又名戏文小公子,乃如今凌霄殿上托塔李天王三子,南海观世音旁木吒三弟是也,唤名哪吒,曾因顽劣与东海龙王三太子敖丙起争执,不仅将龙太子打死,甚至徒手剥龙皮拔龙筋,要献于其父,后东海龙王寻仇上门,为不连累父母兄长,断臂剖腹,剜肠剔骨谢罪,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子悯其赤子之心,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却因莲藕之身,丢失七情六欲,父母兄长不认,李天王无奈,禀告玉帝后,将他送往卷帘司,干脆是直接丢给了卷帘。
卷帘可上刀山下火海,出生入死,却从未养过一只莲藕精,只能当做如同宠物一般带养,起初外出执行任务,让他化为一节莲藕藏在怀里,后发现那莲藕神通广大,亦有三头六臂,法降九十六洞妖魔,便让他领了卷帘司小将一职。平素也无人管教,不知何时有了喜爱看凡间戏文这癖好,下凡时总要捧了一堆戏文本子回来,待到卷帘司的上上下下所有神仙都发现时,莲藕已经养成了开口必说戏文句子的习惯,甚至丢脸丢到了整个天宫,某段时间莲藕开口闭口奴家,称自己父亲为妈妈,卷帘拎着只莲藕翻腾了他的居室,才发现一堆青楼女子与状元的本子,迫不得已令小白龙下凡搜了些官家女儿和太子的戏文,才替换了这个,戏文小公子这名声也传遍整个凌霄殿,不少被他喊过妈妈的神仙都恼怒得很,却因打不过而勉强作罢。莲藕在女仙中却颇受欢迎,遇到了总要亲亲抱抱捏捏脸一番,时日一多,仇家遍布,恨不得埋伏在莲藕必经之路上,联手打他一顿。
五百年前他被贬落凡间时,这个主意还未能行得通,莲藕是白白嫩嫩,但化作三头六臂起来,可就不那么有趣了,他乾坤圈能打死龙子,混天绫可翻山倒海,手中火尖枪威风八面,脚下风火轮亦能上天入地,可乖巧缩在女仙怀里,可木了一张脸自称小爷——凡间武状元的戏文,莲藕也是没有少看。
莲藕见他们小声说话,便蹲下来,凑在他们脸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们。卷帘抖了抖脸上八戒的头发,问道:“卷帘司如何?”
“不好,你何时回来,我不会改嫁的。”见卷帘为了防止将头发咬到嘴里,说话都吃力无比,莲藕伸手把那头发扒开,露出卷帘一张嘴,剩余头发全部堆到了卷帘眼睛上。
卷帘一脸麻木,眼前更黑了:“你最近看了多少戏文?”
“就王公子记——”莲藕念出了个名字后不说话,卷帘心想这哪吒长进居然如此之大,正欲夸一句时,莲藕又继续道:“就王公子记好看些,其余李公子、张公子……都不好看。”他报出了一连串的戏文名字,八戒却先不耐烦了。
“……你们爱嫁嫁,也不碍着爷爷什么事情,先把爷爷放开!”八戒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莲藕在折腾他的头发,心底更绝望了。莲藕却果断拒绝了:“不,妖气太大,我怕。”卷帘却道:“二师兄,他这混天绫神通非凡,可抑制你我受到妖怪那七情六欲影响。”如今这时,他却又叫起二师兄来,仿佛方才那个中了邪一般反复问八戒为何你不看我的不是他一般,八戒心想什么奶奶的卷帘司,还要算上一个智障小白龙,整一个智障司还勉强说得过去。他一想到小白龙,又想起师傅体内那颗龙珠内丹,慌忙道:“师傅不知如何!那龙珠离了小白龙如此远,说不准要反噬哩!”
卷帘生怕自己与八戒离了这混天绫,又要打将起来,可缠着混天绫,他们又如何找小师弟,只能透过一堆头发模模糊糊找了小白龙方向:“你能寻得到小白龙吗?”
莲藕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放心,你的爱妾,我会帮你找回来的。”
“……是小白龙。”
第30章 曾惧否
那莲藕听了卷帘话,固执地很,又念了句“小白龙虽是旧人,但也是爱妾,你不可为这妖怪不给他名分”,八戒夹在他们中间,生不如死,不得不放下身段求那莲藕,一字一句皆是血泪:“你这莲藕是不是看戏文瞎了眼,我是天蓬啊,五百多年前你我在荷花池旁偶遇,你还道奴家迷了路,求姐姐指点一二,当初有求于我叫姐姐,现在翻脸不认就叫妖怪——我看你也不用去找那小白龙,先放开爷爷,爷爷要打死你这只莲藕精——哎呀!”
翻脸不认妖的莲藕将那混天绫缠的更紧了,最后绑在八戒背上打了个蝴蝶结,又看了看周围山崖,将他们两拎到了某巨石下遮风避雨,最后留下句“这次不许私自离开了”,方才踏着风火轮,追寻小白龙的踪迹,留下八戒和卷帘,四肢相缠,头发糊面,窝在狭窄的山洞内,想着师兄师弟并师傅,不胜悲切。
话说那小白龙,荼毒了凡人之恨,这恨与怒又有所不同,怒乃人怒,怒世间万物,怒其不争,怒其荒唐,而恨却是心头之恨,纵使要取那心头血,剖那胸前肉,剐尽一身血肉筋骨,也要将对方除之而后快,白骨精这招数也是毒辣罕见的很,方圆一片妖怪皆败于它爪下,均是中了七情六欲,而中毒者所见第一人,便成为他情感所发泄目标。只是小白龙那时惶恐自己离了龙珠,容易中了妖怪奸计,见那白骨精撕裂自己所披人皮之时,便迅速闭了眼,致使那恨毫无对象,便移到了自己身上。
他恨自己恨得发疯,心想自己这落魄子,做龙时无用顽劣的很,好不容易进了卷帘司,又浑浑噩噩被贬下凡间,龙不龙,妖不妖,穿着这一身衣服还有什么意义,便先是扯碎了自己一身锦袍,光溜溜地站在天地之间,又觉自己本是一条龙,为何维持人形,于是化成龙形在半空游走时,见山便以头抢山,却又撞不死自己,绝望的很,只顾往前飞,也不知飞到了何处,见下方有江便盘旋落了下来,心中却迷迷糊糊计量着:皆说淹死乃最可怕的事情,眼前发黑,呼吸不得,手脚痉挛,如同见着自己慢慢死去一般,如今这江望起来深不可测,倒是个了却自己的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