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已经进宫了吗?在王夫人的厉目之下,贾探春往丫鬟身后瑟缩了下,心思却放在了别的地方。说起来,贾环是她的亲弟弟才对,她们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再没有这么亲近的了呀。
“去,把两位老爷、大太太,还有珍大爷请来。”贾母沉思了半晌,抬首向着丫鬟鸳鸯吩咐,后又转头向贾探春道:“三丫头且先回去吧,也别总是做这些活计,多寻宝玉、黛玉他们玩耍。”
“是。”贾探春乖巧地答应一声,向着贾母等告退离开。尽管,她心里是万分不情愿,也不知道她那弟弟会是个什么结果。
有荣国府老太太的召唤,贾家的几人到得都很快。贾母一见人到齐了,便将上房里的丫鬟婆子打发出去,另命鸳鸯好生守着门口。
赦大老爷见状便有些挑眉,问道:“老太太,可是出了什么事?”能让老太太这般郑重,想来还不会是件小事呢。
贾母淡淡地瞥一眼贾赦,并不去理会他,而是向着贾珍正色道:“珍儿,这阵子我思忖了良久,总觉得过继贾环这件事有些不妥,是以……咱们是不是就算了吧。”
她已经想明白了,既然贾环不知何故得了圣上青眼,那他就必须是荣国府,是她贾史氏,是她政儿的儿子。那个什么贾敕,死都已经死了,哪还用得着儿子传香火。
满屋子的人一听这话,俱都是愣在当场。之前过继贾环的时候,这老太太可是连连点头的,根本不曾出现过丝毫犹豫。这会儿才想着后悔了,反应未免太过迟钝了吧?!
不过,他们也并未疑惑多久,贾母接着便又说道:“今天大姑娘送信出来,说是贾环已经被接进宫去了,单独安置在同皇子们并排的宫院里。”
原来,是因为这个。
赦大老爷是知道贾环已经进宫了的,还知道乃是当今圣上亲自去接的,这是昨日刘三来知会的。不过,他并没跟旁人提起,大老爷很乐意看身边这些人的笑话呢。
过于贾环过继的事,老贾家当初也并未声张,过继个小子而已,能是多大的事。却不曾想到,如今竟然弄出这么多麻烦。
贾珍就有些不耐烦,不过也没多推诿,便道:“依老太太的意思办吧,回头我就开了祠堂,知会各位族老一声,将族谱重新改回来便是。只是,这回咱们可就得定下来,不然这族谱整日改来改去的,也不成体统啊。您说是不是,老太太?”
“嗯,珍儿说得很是。”贾母知道这是贾珍下通牒呢,也并不生气,反笑意盈盈地答应了。只要目的达成了,她也不会跟这些小辈们计较,不然岂不是有失老封君的气度。
贾政在一旁稳坐,看着别人商议自己添减儿子的事,丝毫没有吱声的意思。自从贾环能进宫当伴读了,他的心里就被悔恨填满——他失去了一个儿子啊!
因着这个,他看老太太和王夫人都不顺眼,连荣庆堂都有几日没登门了。直到此时见老太太为他操心儿子的事,心中才重又升起孺慕之情。到底是亲娘,知道替他打算,比有些人强多了。
他一转眼瞧见了王氏的面容,那上面又是疤痕又是恼恨的,别提多难看膈应人了。政二老爷厌弃地皱了眉,别过头去再不看一眼。这女人若非有宝玉、元春,若非出身世交王家,哼……
“这事儿吧,怕是没那么简单啊。”
☆、第60章
冷眼旁观着几人轻描淡写地处置着贾环的身世, 赦大老爷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也不知道这要是换了他,会是个什么待遇。贾赦并不愿深思,若是同样被这样议论,大老爷他怕是会翻脸掀桌子的。
待见到老太太同贾珍三言两语便达成了协议,赦大老爷拍了下巴掌, 眼神在他们之间徘徊一下,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可不光是开了祠堂, 改了族谱就能行的。”话语间颇有些虱子多了不怕痒。
贾母闻言便皱起了眉,隐含不悦地问道:“赦儿怎么这么说,里面有什么缘故不成?”还是说,你看不惯你弟弟重新找回个当皇子伴读的儿子, 想要从中作梗?!
不过这也难怪,谁叫贾赦不像政儿,膝下就没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呢。贾琏,文不成武不就的, 是个贪花好色的浪荡子, 也就能给府上跑跑腿儿;贾琮, 那就更不用提了, 一个贪玩蠢笨的活猴儿,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出息不了。
再看看政儿的膝下,珠儿聪慧少年进学, 只可怜那孩子英年早逝,但好在还是留下了贾兰;她的宝玉那更是衔玉而诞、生而不凡的,论起出身来历,怕是连皇室子弟都比不上。便是那个她并不太在意的庶子贾环,如今也让她刮目相看,被钦点做了皇子伴读呢。
“哦,也没什么。只是据我所知,环儿过继的事已经报到顺天府户籍上了,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说改就能改的。另外,老太太啊,您是不是该问问当事人是个什么意思再说?”
赦大老爷哼笑一声,目光扫过贾母、贾政、王氏等人,道:“环儿当日差不多是被撵出荣国府的,他愿意回来吗?然后,他若是不愿意的话,这事儿是不是就得商量商量?毕竟,人家如今是入了陛下青眼的,别亲近没套成,反遭了那孩子的怨怼,您说呢?”
贾母是沉着脸听贾赦说完话的,然后有些不以为然地道:“你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只不过也不至于此吧。贾环一个小孩子罢了,能有多少心思,总要咱们做亲人的替他着想才是。再者说了,政儿总是他的父亲,不管如何总还有个‘孝’字在头上呢。”
“那孩子既然被选做了伴读,总不能是个名声有损,于孝道上有所亏欠的。若他真是那么个货色的话,想必当今圣上也不会对他看重。所以,说起来我这般决定,也是为了贾环着想,那孩子若是个明白的,当知道感激才是。”
听贾母这么说,脸上又是不容置疑的神色,赦大老爷便不吭声了。是呀,一个“孝”字压在头上,便是能让人进退不得,举步维艰的。
他贾赦,不正是对此深有体会的嘛。他贾赦是个挣不脱的,就是不知道贾环那小子,会有何等做派了
贾小环也是个孝顺的,只不过他的孝是挑人的。至少,贾政和王氏那女人,都没资格跟他探讨‘孝’这个字。所以,当宇文熙告诉他贾家的决定时,环小爷登时就怒了。
“呸!呸呸呸!呸呸呸呸……”黑着一张小胖脸儿,贾小环摔了手里的书本子,只恨没个贾家人站在跟前,不然环小爷非得啐死他,“别拦着小爷,爷要去掀了他家的屋顶子,砸了他家的门窗户,奶奶.的,干脆一把火点了……”
宇文熙坐在暖阁的炕上,面前是一摞子奏折,正在凝神批阅。他也不理会对面叽里呱啦叫唤的小娃子,直到被不知第几次踩到腿脚了,方才没好气地抬了头,瞪着贾小环道:“去吧,朕又没拦着你,你小混球儿倒是去啊。”
“……”贾小环一听就瘪了嘴,整个小身板都砸在膏药的身上,仰着小脸儿满是委屈,“伯伯,你都不疼宝宝了,宝宝可还怎么活。宝宝好可怜,没了爹,娘又不在身边,孤苦伶仃地被个伯伯弄进宫里,他又不疼宝宝了,呜呜呜……”
“嗤……”宇文熙被他逗得喷笑,点点胖脸蛋儿上的小酒窝,“行了,干打雷不下雨的,也不知道脸红。宗族身份并非做戏,又岂是能随意过继来过继去。更何况,你的户籍已经更改,也不是贾家随意修修族谱就能算数的。”
“你既然不算做是贾政儿子了,那他就没资格在宝宝你跟前当爹。这世上,并没有卖后悔药的。放心吧,贾政他们占不了你便宜。”皇帝陛下神色淡淡的,说出来的话却斩钉截铁。
贾小环本就不是担心这个,他更多的是生气,气得都不知道该给那起子脸上糊点啥。这会儿腻在宇文熙腿上打滚,耍赖道:“宝宝不管,伯伯要帮宝宝出气。”
“想怎么出气,说来听听。”皇帝陛下漫不经心地问道,用一只手护住小东西,省得他出溜下去,“不过宝宝啊,不是伯伯说你,你这孩子就是个没心思的。他想当爹就叫他当呗,你要是不愿意,连唤都不用唤一声。”
宇文熙的眼睛抬起来,盯着不知名的地方,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冷峻,叫人听得缩脖子,“反倒是他们那些想跟咱们沾亲带故的,不豁出底来付出些代价,咱们的名讳又岂是好沾的。毕竟,这世上总是气死老子的儿子更多些啊。”
“膏、伯伯……”贾小环发誓,他从这人冷冰冰的话语里,分明地听出了阴郁和失意。不过想想天家无父子这话,他便有些了然,难免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曾经的他,也有过像这贴膏药的时候吧。好在,他得叨天之幸,有机会能够浴火重生,终是将那郁郁之痛抛了去。他已经真真正正死了一回,同贾家、荣国府、贾政的恩怨便算是扯平了。他已经……再不在意他们分毫。
可是很显然,身边的这贴膏药虽然已经年过而立,却还没有能够像他环小爷似的,那么洒脱不羁。
不愿再看膏药阴沉压抑的脸色,这让贾小环心里也不舒服,他骨碌一下爬起来,盘腿儿往炕桌上坐下,瞪着大眼睛咬牙道:“就他们那小心眼儿的样儿,哪用得着当成爹去气。信不信小爷只要过得舒坦一丝儿,都能让他们难受得吃不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