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心陡然被她横插进来的一声训斥唬了一跳,身子往后缩了缩。旋即强撑着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珠珰同我们那样久的情分,你不记着她,我去常常地想起她。她是多出众的人物……”说着,竟忍不住,揉着帕子落了泪。
采意又不是个冷心肠,她也想着珠珰,只从未表露。如今采心在她面前落泪,她心中酸涩,却是一腔柔肠绞成团。只仍旧不肯露出分毫来,口中只道:“这些实话你赶紧给我拾掇拾掇收回去,若是叫大爷听见了,仔细太太揭了你的皮!”
她本在病中,撑着坐了起来,又说了这样一串话,却是热意再升,双颊潮红,以帕掩唇,急急地咳了好几声,好不容易止住,又撑在小桌子上,急促地喘息着。
温柔见状,忙起身将采意揽在怀里,又将被褥牢牢压住。“不过是闲话磨牙,我们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时风,刮过就没影了,也值当你生这份气?”又朝采心望过去,这一转头间,耳坠子上的水红碧玺在灯下闪出熠熠的光来。“你也是,好好地说话,怎么能冲她?还不快快地倒茶来,给你采意姐姐请罪。”
采心一时盛怒,竟未念及采意尚在病中,当下面色也有些讪讪的,心下已生悔意。深翦已倒了茶来,送到采心面前。采心接了,却仍有些踌躇,只恐采意真恼了自己,一时竟不敢过去。
“愣着做什么。”深翦从后头搡了她一把,她不由往前几步,又回头望了望,见深翦颔首,方才捧着茶盅缓缓地走到炕边。
她捧着茶盏送到采意面前,认错道:“采意姐姐,我错了,你饶了我这一遭罢。我不该气你,你若不想听,我从今而后再不提珠珰了。姐姐吃茶……”
温柔一面让采意靠着自己,一面取了茶盏来,含笑送到采意唇边:“你如今身上发热,且吃口茶润润。”见采意就着她的手吃了,方才轻声劝道:“一时说急了眼也是有的,有些时候心里分明不是这样想的,口中顺着就出来了,也是寻常。采心心直口快,她的话你只捡好的听才是正理。若有什么叫你伤心的,还请略过不提才是。”
“罢了,我原知道你是这个性子,又同你置气做什么。”采意吃了几口茶,气顺了些。略坐直身子,拉着采心的手,面容恳切:“你记着珠珰,难不成我就是个铁石心肠的,竟想不起她吗?我也时常想着她……”言及此处,竟不忍落泪,在烛光下显出一份格外的心酸。
“采意姐姐……”
“我记着那时候,珠珰是何等的出挑,为人又是何等的四面玲珑。阖府上下,再没一个人能说出她一句不是来。便是我们大爷……”此处说起林玦,后头的话却又按下,另又说起:“只是她再好,到底也是去了。又是那样不光彩地去了。”采意转头望向温柔,哽咽道:“姐姐……你我都知道,这世道对咱们多苛刻。只需行错一步,说错一句,便有数不尽的人等着朝你吐唾沫星子。珠珰已经去了,若再叫她死后被人诟病,我宁可大家一道忘了她。到底烟消云散,也是个干净。”
说着,采心采意二人想起当日珠珰之好,竟忍不住,抱在一处,哭了一场。
采心抽泣着说:“昔日珠珰在时,我还曾问她讨了一个扇坠子。她允我,说她身子好了就给。谁曾想,她竟再没来日了呢?”呜咽着又说:“世道不公,偏她才去,他们家就洗了冤屈复起了。好好的一个姑娘主子,倒真成了地下一抹孤零零的魂……”
二人又抱头哭了一场,温柔在一旁劝了一些时候,待他们停了,方才退了出去。临走时暗与深翦咬耳朵:“我瞧着这个珠珰身上有许多秘密,像是同玦大爷还有些干系。你在这处照看采意,也留心听一听。也无需你做什么,只管告诉我听就是了。”
深翦应是,温柔乃慢慢出了这屋子。
夜色浓稠,月明星稀。院子里树影斑驳,叫月光照得有些狰狞。凉风骤来,温柔略有瑟缩,上下摩挲了一把自己的手臂,长长久久叹息了一声。
许多事命中注定,饶你怎么叹息奈何,又有何用?
林黛玉在贾敏处用过晚膳,就同贾迎春老太太屋里去。
贾母才得了外邦进来的锦鲤,养在玻璃缸里,新鲜别致,又有意趣,因一家子都在这里玩闹。贾母坐在炕上,另有邢夫人王夫人,贾府另两个姑娘,陪坐于下。贾宝玉跟着贾母坐在炕上,对着那几尾鱼瞧。
听人报二姑娘、林姑娘来了,贾宝玉忙坐直身子,朝林黛玉招手:“林妹妹来。”
王熙凤笑道:“哎呀呀,到底是一处住着,就是比咱们亲近些。宝兄弟,怎么我方才来,倒不见你唤我?”
贾宝玉只抿了唇笑,林黛玉绞着帕子,也不答话,只朝着他走过去。先与贾母见礼,贾母笑着揽她在另一侧怀里:“我这两个玉儿,都是我的心肝肉儿。亲近些也是自然。”
林黛玉顺着贾宝玉的手指,去看玻璃缸里的锦鲤,二人絮絮地说话玩闹。
贾母也不去管他们,只望向李纨,只见烛光之中,李纨坐在几个姑娘下头。面上带笑,虽笑意极淡,到底也有了几分光彩。
“珠儿媳妇近来瞧着神采倒好,要我说,很应当如此。你好了,才能好好照料兰儿。”
李纨忙起身谢贾母关怀,贾母又命她坐下,道:“听闻近些时候兰儿读书用功,是你教养得好。”又朝王夫人道:“他们娘两都是好的,你们还需多关怀关怀他们。”
王夫人含笑道:“是,都听老祖宗的。往日里都是如此,珠儿媳妇有什么要用的,我都叫她只管问琏儿媳妇去取。”
王熙凤也在一旁道:“珠大嫂子原是最省心的人,平日里也不见要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的,慢说来我这里要,便是不问我要,我也得赶紧地使人送过去,好叫嫂子展颜一笑。”
众人笑过一回,贾母又问王夫人:“先时说你妹妹要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可有个准信?”
王夫人道:“前些时候才通了书信,原是预备着要来的,只是家中又有些琐事绊住了,故而延了些日子。只略算了算,想必也就是这几日,便能到京城的。”
“亲戚来京,是和和融融的事。”只略提过这一句,便不再多言,另有搂住黛玉,与她笑言:“我倒许久不见你哥哥了,玦儿这些时候忙着什么?”
黛玉忙道:“哥哥整日地屋里看书写字,也不大出来走动。原今儿要同宝玉往学里去的,也为能成,倒同他往重元山去了一遭。外祖母若想哥哥了,我明儿让他来给老祖宗请安。”
“今儿宽了一日,明儿他们想必是要往学里去了。也不必刻意说,待下了学,宝玉带着你林表兄往我这里来用膳就是。”
宝玉应道:“是。”
邢夫人见了,插话道:“前些时候我们大老爷途经正在修缮的林府,瞧着像是差不离了。如今老太太几日不曾见着玦儿就想,待来日咱们姑太太举家搬回林府,且不知要怎么念想呢。”说着,又捂唇笑看黛玉:“咱们林姑娘也是,回了林府,却是硬生生将老祖宗的心肝肉儿取了一半,倒叫人不舍。”
林黛玉回视她道:“大舅母说的很是。”又朝贾母撒娇:“家自然是要回的,不然时时住在贾府,也叫人笑话。外祖母这样疼我,我自然也舍不得外祖母。幸而离得不远,仍能时时来给外祖母请安,承欢膝下。”
贾母虽不舍她,却也知道林府才是她自个儿的家,她自然应当回去。听了这话,便道:“是了,你湘云妹妹,我也疼她。她在家里住着,也常常地命人去将她接过来玩。你们都在我这里,热热闹闹的,我见了才欢喜呢。来日黛玉回了林府,却别忘了今儿说的话。”
“怎么能忘记……”
此话才说了一般,便见一旁贾宝玉正望着她,眉目之间又呈痴态,自有一股缠绵。
黛玉别过头道:“宝玉,你瞧着我做什么?”
“妹妹要回家去了?”宝玉道,“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贾母见他犯痴,便执他手道:“又说浑话,你妹妹原只暂住在此。林家的府邸修葺好了,自然要回去。怎么能说是留你在这里?”
宝玉只是不听,陡然站起身来,竟喃喃道:“妹妹回家去了,我在这里做什么,倒不如跟着妹妹一道去……”
这话岂是胡说的,唬得一旁袭人忙去捂他的嘴。众人也恐他发狂,忙一叠声地宽慰。
贾母也哄他:“你妹妹不回去,就在这里!方才都是骗你的……瞧瞧,你又惹你妹妹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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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珰是个重要角色,是攻受情感的重要伏笔,并未赘叙。
下一章预告:小受他去上学了~
第40章 解忧心雪雀暗调度,度回府子景心意决
贾宝玉抬头望去,却见林黛玉以帕掩面,一手撑在小方桌上,抽泣不已。
林黛玉这一哭,一是为着不舍贾母宝玉等人,而是见了宝玉如此,心中不免羞恼。故有这一哭。
宝玉是最见不得她哭的,当下痴望着她,喃喃道:“不舍的是我,当哭的也是我。妹妹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