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马车渐近荣国府。
嘚嘚马蹄声中,车帘被风轻轻吹开一角,隐约能见着荣国府内透出来的光亮。
林玦端坐车内,望见那光,又望了身侧贾宝玉一眼。他正撩开车帘,看外头的风景。
林玦两世为人,贾宝玉如今也不过七岁过半,在他眼中同黛玉一般,仍为稚童。因低笑着问:“在外头逛了一天,还没瞧够?”
哪知宝玉竟回头认真道:“日夜之间,景色不同。”
“你总有你的道理。”才说了这一声,马车骤停。
林玦先下了车,又扶着宝玉下了车,方才与他往里走去。
二人才进了垂花门,便见有个侍婢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怎么才回来,老太太那里念了许久了。”说着,竟径直去拉宝玉。“幸而还未叫摆饭,快快跟了我去,好给老太太请安。”
宝玉回林玦不及,只略颔首,便跟着侍婢往贾母院里去了。
林玦蹙了眉,虽觉侍婢不懂规矩,却因是贾府中事,最终唯有缄默。
自进了院子,先往贾敏屋里去请安。
琳琅才捧了茶水往里去,见了林玦先屈膝见礼,方道:“太太方才念了两句,大爷就回来了。”
边上侍婢将门帘撩开,琳琅一面让林玦进门,一面道:“府里的二姑娘也在,太太留了用晚膳。”
一时进了屋子,烛光摇曳,暖意融融。再往里去,却见贾敏坐于小炕一侧,正在灯下描绣样。黛玉同贾迎春二人团坐另一侧,正在一同解九连环。桌上有一碟雪山梅子,另搭了一样虎皮花生。二人一面玩闹,一面取了来吃,倒是十分融洽。
林玦朝贾敏行礼道:“儿子给母亲请安。”
贾敏放下笔,满脸是笑,朝他招手:“到底该多出去走走,瞧着精神了许多。”
又命人搬了凳子叫他坐,指了指一旁的迎春:“这是你二表妹,原在你外祖母那里见过的。”
贾迎春怯懦,平日里也不常走动,林玦只同她见过那一回,故贾敏有此一言。
见贾敏指向自己,贾迎春站起身子,道:“见过玦表兄。”
林玦知她素日怯弱小心,故府里的人送了她一个“二木头”的称号。朝她微笑,温和道:“迎春妹妹好。见了我不必拘礼,我拿你们都当黛玉看。”
话虽如此,迎春仍十分谨慎,谢了一句方才坐回去。
黛玉噗嗤笑出声,指着迎春便笑:“瞧瞧你那谨慎的模样,怎么见着宝玉不见你这样?”
“黛玉!”贾敏嗔怪一声,黛玉方才止住。
迎春被她笑得面上绯红,宝玉同林玦,于她而言本不是一个亲近法。遑论宝玉知道女儿的心思,是府里少数尊重她的男子。她见了宝玉能自在,见了林玦自然拘谨。这话却又怎么说出口?
所幸林玦也知道黛玉一贯有些小促狭,上前去,又爱又恨地拧了黛玉的脸,“我回来这样多时候了,怎么不听你唤我一声哥哥?”
黛玉转了头,将手中九连环往他手中一塞:“唤不唤你都是我的哥哥,你还贪我这一声麽?”又道:“你既朝我讨了,便帮我将这个解一解。若是解了,我便唤你一声。”
这兄妹二人只消凑在一道,便有说不完的损话。贾敏实在看得无奈,便起身道:“眼见着也是摆饭的时候了,今儿皇上留宴,你们父亲不回来用饭。”又朝迎春道:“迎春既在此,便一道留下来用膳罢。今儿命人做了苏州的蜜汁火方,你自幼在京城,想必不曾尝过。”
迎春起身,文懦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今儿也算是能尝尝这名菜是什么滋味。”
荣国府虽有南边的厨子,到底做得不如苏州厨子的地道。贾敏这院里设了小厨房,出自也是从苏州林家老宅子带过来的。做得一手地道的苏帮菜。
贾府中的厨子,与之相比,到底不美。
蜜汁火方以红枣蜂蜜为佐,吃着香甜宜人,于心肺也有益处,黛玉同林玦极爱用这一道菜。迎春本不嗜甜,今儿用了这道菜,却觉甜而不腻,十分顺口。用饭也比平日多了一些。
迎春因是庶女,贾赦同邢夫人向来不肯多对她用些心意。她性子又是个文懦的,贾敏见了她便有些疼惜。见她爱用,便道:“苏州的蟹最好,过些时候叫下头人带些来。届时让黛玉唤你,你仍往姑母这里来吃。”
“多谢姑母。”
此饭用罢,黛玉自携了迎春往贾母院子里去,临走时还交代林玦,要将那解了一半的九连环解开。
林玦连声应了,贾敏便道:“你太纵着她了,瞧瞧如今,满身的小性子。”
林玦坐在贾敏身前,取了东西给她捶腿,一面捶一面道:“我的妹妹,便是满身的小性子,我也能肯纵她。”又自怀中取出平安符来,递至贾敏手中:“这位弟弟倒很乖巧,也不闹着娘。我见娘这两天吃东西,胃口甚好。”
贾敏取了平安符,一面摸了一下肚子。面上笑意慈爱:“你怎知是个弟弟,若是个妹妹怎么好?”
“若是个妹妹,我自然一样爱她宠她。弟弟妹妹都好,只消是母亲生的,我都护着他们。”
贾敏面上带笑,却转瞬即逝,末了唇角终究有些发苦。望着林玦,她竟有些神情恍惚。“子景,从前的事,你仍记着,是不是?”
林玦手一顿,略抿唇,闷声道:“儿子不能忘记。”
“傻孩子。”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我宁可你忘记。那段时日,你连唤你父亲一声都不肯,娘知道你伤心,也替娘伤心。”言及此处,竟露苦涩。“其实你父亲,他已经做得很好。天下间多少女子,都不及我。”
“却仍意难平。”他淡声添了一句,面上喜怒难分。“母亲不必忧心我,我知道该把什么放在心上。”
贾敏眉心不展,略叹息道:“话虽如此,我却仍忧心你。子景,我只怕你总想着从前的事。璎珞所为,虽叫人不耻,到底揭露了你的心。娘担心你……你十四过半,也是时候将议亲的事提上章程。”
他略微皱眉,复又展笑,宽慰贾敏道:“弟弟还未出生,娘就想抱孙子了?”
“好好地与你说,偏要学黛玉的模样。”虽如此说,到底露了笑。摩挲着他头顶,她略怅然:“我的子景也这样大了,是娶妻的时候了……”
林玦望着贾敏,听她言及婚事,脑中竟浮了一个影绰的身影来。他闭了闭眼,将那道影子赶出去。
再睁眼时已做了决定:“儿子年岁尚小,身无功名,不堪娶妻,还请娘宽我一些时日。”
果然如此。
贾敏脸上也未见讶色,只靠到软枕上,挥了挥手:“罢了,你说的很是,你年岁未至,本不当忧心这些。好好地念书,强过胡思乱想。”
“是。母亲好生休息,儿子告退。”
林玦退了出去,不再停留,径直回了房。
温柔同有嬗正在里间伺候,见他进门,上前伺候着除了腰带坠饰,又脱了外裳。
温柔捧了茶与他吃,他扫了她一眼。温柔只当林玦不肯接,须臾之间,便见他不动声色将茶盏接过。
“怎么是你伺候茶水?”
温柔道:“回爷的话,采意昨儿夜间吹了风,今儿白日里就有些蔫蔫的。我因见她强撑不住,便叫她在屋里睡着,又叫采心深翦他们小心看顾着。”
林玦自回了荣国府一贯不肯用他们,温柔说这话时心中略有些忐忑。又见了昨日他对璎珞的模样,恐他忽然发难。
林玦却只垂了眼,以盏盖撇茶沫。从温柔那边望过去,烛光之下,林玦虽显文弱,却容色秀丽,只锋芒暗藏,叫人心往,又觉怯畏。
“奴婢僭越!”
他久不言语,温柔先跪下请了罪,有嬗见状,也跟着跪下。
只听叮地一声,他将盏盖放回杯盏之上,轻声道:“起来罢。”
二人起身,他将茶盏放到桌上,静静扫视二人一眼。眉眼精致俊秀,这一眼扫过去,却说不出的冷凝。
“你们从前伺候着合睿王,是王府里的规矩。如今王爷教你们伺候我,便是我的人,要听我的话。旁人说什么,往后再不必你们听了。”
他们是合睿王派过来的眼线,林玦自知这话说了没什么效用,却仍旧往外说了。
“我听闻你们两个并上原先的布渠,同如今王府里管事的欣馥,都是宫里的女官。原先在皇上御前伺候,后来才被赐给了王爷。你们原比寻常侍婢体面,在我这里伺候,也算是委屈了你们。”
温柔道:“奴婢不委屈,能伺候爷是我们的福分。”
他淡笑道:“是不是福分,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还是要往来日看。在我这里,不必你们做重活,我也不必你们做那样的事。只端茶送水,熬过这一段,来日若王爷开口,我仍让你们回去。若不开口,等得了机会,我也当为你们寻个好去路,不必一辈子做伺候人的事。只一样,别越了自己的本分,做了自己不该做的。”
言及此处,声音泛冷,竟令人陡生寒意:“瞧瞧昨儿的人,你们就该有个警示。若不然,纵你们不曾做璎珞做的事,我也能教你们有她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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