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玦目光略在她身上定了定,虽那日记忆略有些模糊了,仔细一想, 到底想起来,那日伺候自个儿吃茶躺下的原是她。他因笑道:“我倒记得你,做事倒很细心。唤作什么?”
那宫婢略行了个礼,道:“林公子过奖,奴婢景瑟。”
有这么一个曾见过的人,能和她说些话分神也是好的。林玦宁可对着一个宫女,也不愿与皇上坐在一块吃茶。皇上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冷淡扫了景瑟一眼。只这一眼,钟杏就知道他是怎么个意思。
当下钟杏上前,面上仍笑盈盈的,口中却道:“林公子与皇上是有要事要说的,你这小蹄子在这里磨牙做什么。内库才送来一批上好的茶叶,还不快快地随了我去收拾。”
说着,便拉了景瑟去了。
林玦却仍不肯直面皇上,只捧着茶盏,慢慢撇茶沫,也不吃。待那热气散尽,又盯着茶盏里碧绿的茶汤瞧。仿若那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东西,便是瞧上一天一夜,也嫌不足。
皇上等不来他开口,心有不悦。只是对着他终究发不出火来,只得竭力克制了,笑道:“前儿徽州才进上来几方好墨,我瞧着倒喜欢,研了一块,写出字来果然很好。你字写得好,今儿入宫了,不如试一试,若是好,过会子出宫的时候,带几方回去,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林玦这才将头转向他那方向,只是仍低着,不肯抬起来。“皇上厚爱,原不当辞。只是好墨须得配好主,皇上的字胜过林玦百倍,好墨自然皇上用,才最恰当。林玦才疏学浅,若是用了这墨,难免叫人多说一句轻狂。”
他不肯要,这也是一早料到的事。只是皇上再没想到他就这样直白回绝,并没半分婉转,也无半点可回旋余地。瞧着是硬了心肠,要与自个儿割袍断义。
皇上心口发堵。他原以为坐到了这位置上,便万事都是自在的。他想要什么人,想要什么物件,只消说一声。便是艰涩一些,最终也该是他的。
原也该这样。
只是林玦却成了例外。他心慕林玦,林玦偏偏心里有了人。他又是这样宁折不弯的性子,若是逼得狠了,只怕要糟。他空有万尊之位,却拿林玦没主意。
他瞧了林玦一时,林玦仍低着头,不肯抬起来。他道:“你如今连瞧也不肯瞧朕一眼了?”
林玦仍眼观鼻鼻观心,将恭谨做到最极致处:“不敢直视皇上圣颜。”
“咱们原先不是这样……”皇上将手中茶盏放到桌上,声音中不乏感伤:“虽是时移世易,也不该变得这样厉害。朕知道你怨朕那日将你……”他终究也觉难以启齿,“朕那日醉得厉害,你又在朕面前,故而一时失了分寸。朕下回再不逼迫你,只求着你待朕仍如从前……”
堂堂皇帝,用了求这个字。皇上自觉已将姿态放得极低。
偏林玦并无半分动摇,仍如方才一般姿态语气,“昔日林玦不知道皇上是来日潜龙,若有什么开罪了皇上的地方,还得皇上宽宥我。那样不知礼数不懂尊卑的事,往后再不该有了。”
皇上再忍耐不住,陡然站起身来,直直走到他面前。倏然伸手,将他下颚抬起,面上不乏怒色:“朕要你瞧着朕说话!你从前同十七叔说话时,也是这般模样麽?”
他不提慕容以致倒还罢了,猛然提起,犹如在林玦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再剜下一块血肉来。因着他,林玦诀了慕容以致,可谓痛失所爱。偏他现下为着那份不甘心,要在旁人伤口上撒盐,这叫人如何忍得?
只听啪地一声,林玦已抬手将皇上的手挥落。一时间四下皆静,只见他目色亮极,其中怒色汹汹。他道:“我不过是个文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抗。你如今是皇上了,要处置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因你是皇上,手掌生杀大权,故我尊着你。若非如此,只问你一句,可做出过什么丰功伟绩,能叫我正视你?皇上是天子,是民心之所向。我今日冒犯了,皇上或要罚我或要杀我,都是一句话的事。只是士可杀不可辱,我宁可皇上手起刀落处决了我,也不会做为人不不齿的佞宠!”
要处置了他,确然是极简单的事。要动林家,却十分艰难。如今林海是太上皇心腹,太上皇显然不放心皇上,恐他年岁尚小,处置事不得当。故大权仍握在手中,皇上虽是皇帝,却做得很局限。林海、陈居安、左蔚岷等大臣,终究仍向着太上皇,而非今上。他要动林海并身为命妇的贾敏,少不得要过太上皇那一关。林黛玉如今又是太皇太后封的福寿县主,近来太上皇并西太后也极喜欢她。自然也不能动。
故纵然皇上怒极,要找人开刀,也不过是找林玦一人罢了。寻不到别人头上。盖因着这一层,林玦才如此有恃无恐。
皇上面上颇有些不可置信,他料不到自己已做得这样了,林玦还无动于衷。不仅如此,还妄自揣测他一片真心。他心口沉闷,面上显出苦涩来:“朕从未将你当做佞宠,朕真心喜欢那你,将你看做想携手一生的人。”
屋内伺候的人一早在两人争论的时候便尽数退了出去,林玦再不顾忌旁人,站起身来,冷笑道:“皇上的真心?这话说来未免太可笑了些。如今后宫里有以为宠冠六宫的娴德妃,她还是我表姐的身份。另有昭仪、贵嫔之流,莫非皇上自个儿忘了?自然,皇上身登九五,原该如此,便是纳尽天下女子,也不该有人说些什么。只是林玦要的绝非如此,莫说我是男子,绝不肯承这种侮辱。便是我为女子,也不肯要这样的真心。何为真心,终生只守着一个人,这才叫真心。若是还有旁人,这颗真心未免太拥挤了些!”
字字句句,掷地如刀剑,每一下都割在皇上身上,轻易就叫他痛得声嘶力竭。他再想不到,林玦竟有这样惊世骇俗的念头。
“朕是皇帝……开枝散叶繁衍子嗣,这是朕的职责。纵朕不是皇帝,只是寻常宗族男儿。子景何曾见过有男子不纳妾的?妻妾兼得,这原是寻常。朕心悦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虽想着同你日日处在一块,到底也要想着来日和后世才是。若是你能同朕走至白首,朕也许你娶妻纳妾……”
皇上这话,说得极为艰难。他心悦林玦,爱极了他。无奈他们两个都是男子。自己是皇帝,要延续江山。林玦亦是林家嫡长子,延续香火,责无旁贷。纵然他们两情相悦了,也该为家族后人着想。他极想林玦只是自个儿一个人的,日日都占着他。只是终究不能够。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喉间干涩,便是心头,也泛出酸意来。
他自认做了极大让步,偏林玦听了,却觉十分可笑。不仅可笑,竟还有些可耻。他斜扯起嘴角,这笑里就显出讥讽并不屑来。
“皇上给了我这泼天的恩宠,我就该好好地收下,是与不是?可惜了,我这一生,若是不娶妻也罢了,但凡娶妻,必不纳妾。”他又添了一句,“若我与心仪的人终此一生不能在一处白头偕老,便是在心里想着也是好的。家族育我,我当刻苦求学,以求来日光宗耀祖。只是这份恩情荣光,绝不能以子嗣相偿。”
皇上露出个笑来,其中情绪复杂,眼中隐约藏着恨意:“说了这常常一串,不过是你仍忘不了他。不过是个莽夫罢了,昔年予朕的庇佑也实在粗鄙。若非朕一早留着后手,只凭着他,只怕一早死了。生在皇家,一心却只想着喊打喊杀。这样的人,你欢喜他什么?初时他也逼迫你,你倒接了他的爱慕,将朕的抛诸脑后,实在不公平。”
“他昔日待你那样好,你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恩义,何以为君?”林玦原只觉着他城府深,再不能为友罢了。听了这番话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恩将仇报。心胸狭隘至此,何以为天下人之君?
“在你心里,是不是他才配坐上现在这个位置?”皇上上前几步,将林玦手腕狠狠扣在手中:“叫你失望了,如今坐在这位置上的,是朕!能将你握在手心肆意揉捏的,也是朕!他一贯说着最嚣张的话,且看如今他又在哪里?”
第122章 伪青莲权欲熏人心, 林子景辞行赴姑苏
林玦的手臂牢牢被他桎梏着, 偏他扬眉抬首,面上目中不见半分瑟缩退却, 依然风姿傲然, 显出藏在肌理里头的铮铮傲骨来。
“合睿王如今在什么地方, 原与我没什么相干。我是我, 你们是你们, 本不该有什么牵扯。我心里想谁坐上这位置, 终究皇上也已坐在上头了。事实如此,旁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皇上一点点加大力度,想必手腕上已有了血印子。林玦却依然仰着头, 半点不肯认输的模样。
终究他颓然松手:“朕听说你要回苏州去考乡试了。”
“搁置许久, 早应该回去了。”若非因着当日与合睿王生出那般情愫,当日千秋节前他就该回苏州去,便是除夕也不会回来。
何谓苦读, 这便是了。
只是这中间生了许多变故,一是太皇太后知道了他, 说一定要在千秋节上见见他。二是对合睿王有了不该有的情谊,舍不得在他之前走了。
只是现如今说这些话, 早已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