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了。战场上沙发果决,便是当日知道自己心仪林玦,也是一往无前,从不肯有半分退让。可是现如今,分明林玦就睡在几步之外,他却望而却步了。
就在这里,帐幔里穿出一声略低哑的:“拿茶来。”
慕容以致转身出去,唤楚桂进来,端茶与他吃。自个儿却躲在柱子后头,瞧瞧地看他。他想必醉得极深,又睡得很熟。浑浑噩噩中醒过来要茶吃,面色泛红,便是连眼角处,也带着微红。犹如面上绽了一树桃花,勾得人在他迷蒙目色中沦陷至死。
林玦吃了大半盏温茶,却没立时睡下去。楚桂取了杏黄缎大迎枕来,给他后头垫着。他往后倒,略歪着,口中问:“方才你在外头?”
这一声低沉沙哑,说不出里头藏着什么情绪。
楚桂略怔了怔,旋即笑道:“奴婢一直在外头伺候着。”
林玦并不追问,只略颔首,道:“你下去罢,我酒略醒了,再歇息一刻,就往太皇太后那里去告罪谢恩。”
他竟知道,自己现下是在寿康宫,难怪面色平静,半点不显出失措来。何等玲珑剔透心。
楚桂应了一声,便往外头来。眼光扫过柱后的慕容以致,见他点头,这才将帘帷放下来。
慕容以致隔着帘帷回首深深一望,终究未掀开帘子,进去见他。
林玦这样厌自个儿,想必是……不愿意见着他的……
他掉转头去,罔顾心头斧劈刀剜的疼痛,迫着自己挤出笑来。不肯叫旁人对林玦有半分误解,纵然不见,也要叫外人瞧着,是相谈甚欢。
林玦坐在架子床上,透过帘帷能瞧见外头那个高大的身影。方才泛红的面颊此刻已惨白如纸,他眼底有水意,却不曾叫它们落下,弯了弯唇,低声骂道:“真是蠢笨,哪有生得这样高大的宫婢。”过了一时,又轻声问道:“你怎么不进来见见我,我也想见一见你。纵然仍是彼此伤着也是好的,好歹……能见一见……”
边上那盏落地罩灯爆了灯花,发出噼啪声响来。只这一声动静,旋即又复平静。
这一声问话,并无人答。
帘帷内好似逐渐暗淡下去,只余下林玦一个,独坐在那里,恍如泥塑,能坐到地老天荒。他目光平视前方,好似仍能见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分明那人早已经出去了。
林玦露出个微笑来,温声道:“你这一去,我过些时候也要往苏州去了,真能算上是天南地北了。如今这时候,隔得远,能见一面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故而我在这里,要交代你几句话。如今天还冷着,你往边疆去,那里缺衣少食,纵然你身子强健,也有不能承的。这一回去,要多多地带一些东西。宁可路上多累一些,也别到时候抓瞎。还有……我今日在宴席上遥遥见着你,瞧着倒比原先瘦了些。虽说男儿瘦一些更显得精神,你却是要再战场上拼杀的人。且都放下罢,好好的将养自己。”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其实我是个很小气的人。你来道别,我原该劝你,将那些不该有的私情都放下,娶妻生子,才是正经的事。只是我终究不想这样劝你……”言至此处,喉间已然哽住。“我已不能回头,今生今世已陷魔障,再不敢妄想娇妻稚子在侧的福气。又是凭着什么,你能够?故而……愿你无子息之盛,亦无宠妾之乐……”
他终究不够大度,能祝自个儿心爱的人另寻所爱。宁可狠毒一回。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碧梅纷纷坠落,雪花乱舞,不知要往哪里飞去。便是林玦之心,亦如殿外碧梅白雪,零落飞散,已过天涯。
太皇太后与新帝对坐于小炕,新帝大抵是从宴上匆匆赶过来,便是连衣裳也不曾换一身,想必是万分心急的缘故。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太皇太后无奈在心底叹了口气,吩咐桐意:“取锦帕来。”
桐意取了锦帕来,太皇太后伸手接过,亲自替皇上将发上碎雪拂去。“皇上如今是皇帝了,做事不能再随着自个儿的心情来。若是叫下人瞧见了,却又是怎么个说法呢?做皇帝的,悲是一默,喜也是默。都是自个儿心底的情绪,不能叫外头人知道。”
皇上静静听了这一番话,应了是,才问道:“孙儿冒雪而来,是有事想问老祖宗。”
“你要问的,我都知道。”太皇太后将锦帕放回那鎏金木盘中,挥手叫桐意下去。坐回小炕,取了茶来吃。“养光宫如今是皇帝寝宫,你看重哪个臣子,便是留他住一夜,也无妨。只是那暖阁,不是谁都能住的。祖宗家法传下来的事,你纵已是皇帝了,也不能违背。”
“是,孙儿一时吃多了酒,才糊涂了。那些奴才,也不提醒着孙儿,倒叫孙儿犯了错。”他不防太皇太后半句不说慕容以致伤了他宫里人的话,也不说将林玦的事,只将祖宗家法提出来说。倒不好再提别的,只得赔笑着告罪。
太皇太后叫请剪子,自取了小金剪,去剪桌上摆着的一瓶子碧梅。淡声道:“奴才不懂规矩,就该处置。就如这枝桠,瞧着碍眼了,就该剪去。你是皇帝了,驭人之术,总不该是我这做祖母的教你。”
皇帝笑道:“老祖宗肯教朕一回,这是老祖宗赏下的恩典。原没什么该不该,老祖宗调理人的本领,是一等一的。”
“一等一不假,那也是调理后妃的本事。后宫里的女人,不干涉前朝。”太皇太后放下剪子,取软帕来擦手。皇上瞧见了,忙取了一旁软帕奉上。太皇太后取过来用了,十分顺畅,并无停顿。似原该如此。“你叔叔吃多了酒,在你宫里头胡闹的事,正被我撞见。你也不必顾着他的脸面,他做叔叔的,不懂自个儿做脸,倒要叫皇帝的侄儿去迁就他?没这样的道理!”
皇上面上笑已僵了,终究是亲儿子,太皇太后的话,明面上是责,实则内里处处是维护。“老祖宗严重了,原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吃多了酒就失了分寸,这原是可以饶恕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弥补最近的虐章,今天读者群让点了番外。奉送太皇太后易氏番外一千字,番外与正文有关。番外
易贞嘉跟着母亲踏进宫门的时候,并没想过,自个儿会坐上皇后的位置,亦不曾想过,自个儿能从皇后一直做到太皇太后,这是极少见的事。
但凡皇后,大多遭受冷落。便是有受宠的,也躲不过早薨的命数。易贞嘉是个异数。
易家早年是个极兴旺的家族,祖上出过正一品的官,极受皇族看重。只是一代代传下来,除了清名,也剩不了什么了。
易贞嘉入宫那一年十六岁,花一般的年岁,正是说人家的好时候。父亲早夭,倒有个哥哥,只是当时哥哥远在他乡考乡试,竟无暇顾及她。下头倒还有个弟弟,弟弟若是能干,也是能为她拍板的人。只是这个弟弟委实太小了些,才八岁。
易贞嘉的母亲是个有眼界的人,不肯叫易贞嘉随随便便嫁了一个人。他们如今虽渐渐没落了,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呢。故而她母亲寻出了久久不穿的诰命衣裳,命人往宫里递了牌子,求见太后。
原诰命夫人入宫,见的都是皇后。只是现如今这位皇上,才继位两年便没了元后。后来有个柳贵妃宠冠六宫,却也只是这样了。距皇后的位置虽是一步之遥,到底妃就是妃。纵然代管凤印,见命妇的事,还是轮不着她。
如今这位太后,也是个极好相与的人。听宫人回了话,便叫她隔日领着易贞嘉进宫去。
这么着,才有了易贞嘉并上那位皇帝见面的机会。
那一日艳阳高照,天色明澈,是个极好的天气。
易贞嘉穿得比平日更富丽些,只是到底易家内里蛀空了,纵然料子是新的,花样也不时兴了。新做的衣裳,瞧着倒有些像是半新不旧的。易家母女的穿着,在后宫里算是独一份的景致。
只是再不时兴的花样,再旧的款式,也掩不住易贞嘉如桃李一般倾城绝艳的颜色。那一抹绝色清丽,便是宠冠后宫如柳贵妃,也不能压她半分,只能居于其次,沦为布景。
太后见着易贞嘉极喜欢,听了易夫人的话,也觉着很有理。当下留了易贞嘉在宫里,也不叫她做事,只叫陪着自个儿说话,一面又叫柳贵妃将这事提上日程。
万万没料到,相看是相看起来了,最终人却成了皇帝的。
易夫人沉疴在床,想叫女儿回去瞧瞧。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易贞嘉坐上轿子,急匆匆往外去了。谁能料到这样巧,轿子坏了,只停在半路等人再抬一顶来的工夫,就遇着了皇上。
那日皇上只穿了一身玄色锦缎绣五爪金龙的衣裳,遥遥过来,格外器宇轩昂。易贞嘉坐在软轿里,不知是出来行礼好,还是当做没见着好。
没料到皇上竟然很有闲情逸致,往前来,待那内侍宫婢见过礼,便问道:“里头坐的是谁?”
这一下,便是易贞嘉要装自个儿没见着皇帝,也不能够了。
她唯有躬身出了软轿,侧着身子,不敢看他,也不敢叫他将自己的面容尽数看去了。只这半遮半掩地见了礼:“小女易氏,给皇上请安。”
第117章 提归途择年问去时, 应叹息春景似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