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么说呢。”桐意依然笑盈盈的,“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叫把他挪出去住着,待身子好了,再回来伺候着皇上就是了。”
一锤定音,倩侬见自己一句话都不能说,不由面色煞白。而那夏守忠没料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竟叫太皇太后开口,将自己挪了出去。须知这养光宫是个最难进不过的地方,人人都抢着做事。今日你出去了,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来替你。想张华显这般的,出去了,许皇上记着,能回来。夏守忠不过是个跟着张华显做事的,露脸的时候不过几回,皇上记没记着有他这么一个人,还另说呢。心口剧痛,胸闷气短之间,夏守忠只觉面前一片昏黑,再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去。
太皇太后半分目光不曾舍给夏守忠,只对着合睿王道:“天寒地冻的,站在这里做什么。不想回宴上去,就跟着我回寿康宫。正巧我好些时候不见你了,咱们娘两说说话。”说着,纷纷桐意再去备辆车子来。
慕容以致仍紧紧搂着怀中人,口中道:“天冷了,却叫人更清明些。”
若非如此,他不至看透慕容永宽真面目。若非这朵朵冷雪落在身上,他不会这样清醒。兴许到了现在,还以为慕容永宽不会对林玦动手。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这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事,偏太皇太后只作不知,吩咐了这些,就叫慕容以致往车里去,半句话也没多的。
慕容以致搂着林玦上了车,待关了车门,这才将锦被往下拨了些,里头露出一张通红带汗的脸来。他才醒了一刻,却又被严严实实捂在被中,也不知醉得究竟如何了,纵然中间生了这样多事,也还是昏昏沉沉睡着。
“子景……”他低喃一声,抬手将林玦额上碎发拨开了些,凑过去,低头吻在他汗湿的额头上。“愿为子俘,甘作余虏。”
这样情真意切,这样将自己摆得极其低贱的一句话,偏要等着林玦睡着了,才能说出口。
当日林玦说出那样刻薄冷淡的话,他原觉愤怒至极,到了今日,再见时,心底却生出一种苦涩的感慨来。林玦本没欠自个儿什么,仗着自己这样欢喜他,便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他原本就不能要求林玦什么。
到头来再认真想一想,能这样卑微将他搂在怀里,悄悄的爱慕他,竟业已满足。
马车缓缓往寿康宫驶去,到寿康宫时,雪下得越发密了。里头有宫婢撑了伞出来迎,太皇太后下了马车,一面走一面道:“几位姑娘累了一天了,叫他们往暖阁里去歇息,不必往我这里来请安,再拘着他们。”
桐意应了话,转头去吩咐。又听太皇太后说:“再在东暖阁里头多备两个火盆,好叫王爷过会子也能歇息一刻。”
太皇太后说的虽是叫合睿王歇息,桐意又哪里不知,为的是叫合睿王放了怀里的人下去,好叫他们母子说些话。
慕容以致得了话,虽未迟疑,却自个儿抱了那人,亲自送到暖阁里头,才罢了手。奉命过来伺候的是楚桂,慕容以致出暖阁前还多添了一句:“他是好安静的人,若是里头不叫,别随意地进去乱瞧。只他又多吃了两杯酒,恐他过会子难受,还得多备一盏醒酒茶来才是。”
楚桂行了一礼,眼观鼻鼻观心,道:“是,都听王爷的吩咐。”
他这才略微放心,出了暖阁,往正殿来。太皇太后已除了外头的斗篷,拿去发髻上赘饰,只一枚银雕寿字点翠华胜,瞧着更添清爽,又显精神。
慕容以致上前,撩起衣袍跪在地上,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他道:“儿子有罪。”
边上桐意见他跪了,转身取了个蒲团来,安置他他膝前。他仍低头跪着,也不往上去。
太皇太后见他不动,也不言语,只伸手拿了桌上的玫瑰汁子来吃,静静吃了半盏,才道:“这个吃着好,给西暖阁里的几个姑娘都送一盏去。”
桐意含笑应了,也不叫人去,自躬身慢慢往外退,边上伺候的宫婢也一并跟着往外。桐意都去了,他们站在这里,却是更不能够了。
宫婢如潮水般退去,太皇太后瞧着宫里一只西洋钟的摆件,那钟针走动的声音一下下,像是击在人心头。许久,她方才道:“你的确是错了,大错特错。怪我,打小将你宠坏了。后来又许你往战场上去,拼出一身桀骜不驯来。才叫你……连皇帝的养光宫都敢闯,连里头的人都敢动。”
“儿子认的,并不是这个错。”
太皇太后手一顿,旋即缓缓将那半盏玫瑰汁子放下了。“你要认的,是什么错?”
“儿子心仪一人。”
太皇太后静静瞧着他,不说话。她盼着他说出这句话已许久了,只是如今他真说出来了,却并无十分欢悦。只因他知,他心仪的人,必然是无法触碰的人。但凡所能接近,照他的性子,不会来请这个罪。
那西洋钟摇摆着,慢慢又走过了一刻钟。太皇太后才道:“一个宫女而已,纵然是在养光宫伺候的,也只是宫女。”
新帝不好女色,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便是受宠如娴妃,入了宫这些时日,也尚未侍寝。太皇太后想着他在养光宫动手,便以为是他瞧上了养光宫里的宫婢。因是新帝的人,便不能近。这是太皇太后想到最坏的地步。
新帝虽是她的孙儿,面前跪着的却是她嫡亲的儿子。手指尚且有长短,遑论疼人之心肠。新帝与慕容以致摆在一处,她必然是要先紧着慕容以致的。
却没料到,慕容以致听了这话,倒抬起头来。面色平静,眼里却显出孤注一掷来。“户部尚书林海的儿子林玦,正是儿子心仪的人。”
这一声出,瞬间满室死寂。太皇太后原要取帕子擦手,听见这句话,却顿住了,手指慢慢收拢,将那上好的丝质绢帕握出道道痕路来。
慕容以致狠狠叩首:“儿子有罪,都是儿子的过错。”
太皇太后哑声道:“既然知道错,改了就是。”
他面上却显出哀怮来:“儿子也曾想过,却终究不能够。儿子无能……儿子……放不开他……”
第115章 一往情深唯余桎梏, 别后此去双珠凝泪
外头漏刻声声, 竟与这西洋钟的声音合上了拍子。内殿一片沉寂,唯有这细微的声响, 并上二人时高时低的呼吸声。
太皇太后举目望去, 隔着绿纱糊的窗子, 透过朦朦胧胧的窗帷, 外头亮白雪色一片茫茫, 将其余景致都映得黯然失色。
太皇太后望着那片雪色, 缓慢开口:“那日千秋夜宴前夕,你亲自往寿康宫来求见,坐在我跟前, 求我, 照看林海的夫人。当日只觉着,你待那林家嫡子,太看重了些。后又在林姑娘身上瞧见了那方平安扣, 下头人还疑心过林姑娘。如如今想来,却都是猜错了。你确然心有所属, 那人也确是林家的人,只是不是姑娘, 是个儿子。”
太皇太后极少这样待他, 真这样平静淡漠与他言语了,想必是怒极。他知自己伤了太皇太后的心,哪个母亲也不肯听着这样的信,谁也不愿自个儿的儿子走这样一条路。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早没回头的机会了。
慕容以致闭了闭双眼,又是一个深深叩首。“情之所钟,原无男女无关。儿子也曾想过,若他是个姑娘,我一定要将他娶回王府去,管他是愿意不愿意。只是他是男子……虽是男子,儿子的心已赔付出去了,再没取回来的机会……”
烛光摇曳,慕容以致抬起头来,瘦削的俊脸在灯光中影影绰绰,面上悲哀苦痛,却浓重得不可忽视。他实在煎熬,又很难耐,短短时日,就瘦得仿若换了一个人。
太皇太后的心肝都好似被人掠去了,“若他是个姑娘,纵然千不能万不该,母后也许你娶她。只是他终究不是。你虽是皇族,却不能仗着自个儿高人一等的身份,对鱼肉百姓,肆意妄为。林玦是林家的嫡子,林家几代单传,不能在他这处断了香火。纵然是断,也不该是因着你,才叫断了。林夫人虽又有了身子,是男是女,到底还未可知。我的儿,身处高位,也不能随心所欲。这不是好走的路,且回头来罢。这世上好姑娘何止千千万,这次秀女入宫,我好好地给你择两个放在房里,你知道了女人的好处,就不会再想着他了。”
慕容以致摇首:“母后何尝不曾在我房里安置过人,前头的布渠,后头的归霁,都是母后择下的。不是他们不好,只是儿子不想动他们。只出现了那个人,纵然天资绝色,亦不能转移我心分毫。感情这回事,原不是好不好,所能左右。”
林玦待他这样冷淡这样决绝,他终究还是放不开他。
何曾有道理可言?
太皇太后动了动嘴唇:“你们两情相悦麽?”
“不曾。”慕容以致满心苦涩,“他对儿子……半分情谊都无。原是儿子,钻了牛角尖,不停这逼着他,迫着他……他到底不曾松口……”
细细想来,原也有过松口的时候。只是林玦说那都是虚情假意,他虽不肯信……到如今,却也是不能不信。
“原是你一厢情愿的缘故……”太皇太后松了手里紧握的绢帕,淡声道:“地下冷,起来坐着说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