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面目狰狞:“一句息怒便无事了么!?”
周围一片嘘声,本来这不算什么事,可人不愿善了,小事也能变大事。那小二恐怕也没料到今日的客人如此不好相与,否则就是拼了命,也不会洒了那杯热茶啊。
青蝉不适地交握起双手,偷眼去观姜无忧——姜无忧气定神闲地吹着汤匙里的热汤,待吹掉上面一层热气,红唇凑近,便将那汤缓缓咽了进去。
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享用眼前这一席美食,才是顶顶重要的事。
青蝉想,姜无忧原是冷心冷情的人,又怎么会对这样的情形动恻隐之心呢?
小二已从赔不是转向了告饶,壮汉冷啐一口,抡了铁拳正要招呼这鸡仔子般瘦弱的倒霉蛋,与他同桌的黄袍男子抛了花生米入口,边嚼边道:“这次赔了镖,你心里窝火,拿这蠢货喝骂几句出出气也就是了。若又出了人命官司,麻烦。”
壮汉听了,挥来的铁拳却力道不减。小二被他一拳砸在面部颧骨,痛得“哎唷”一声,直往后跄踉了四五步,撞在墙壁上才止住了去势。再看他的脸,已是破了相,皮肉裂开来,有血淌落,但听那壮汉冷声道:“便宜你这狗崽子了!”
店小二恍惚了很久才缓过来,掌柜的这才从柜台后快步走出,狠狠数落了他一通,转脸又笑盈盈地朝着壮汉与他一桌的黄袍男子:“额外给您两位添了壶好酒,并几样好菜,方才的不痛快且让它过去,您两位必要吃好喝好啊!”
壮汉重“哼”一声,显是余怒未消。掌柜不敢再多言,拉着那小二飞快地往后面去,且行且道:“酒与菜钱尽从你酬劳里扣!”
那小二先是受了惊,而后又遭了打,最后竟被告知要扣银两,顿时悲愤交加,脚下滞住,双手抖个不停。掌柜的看出他的异样,又拉又推的将他打发到后间:“今日祸事全赖你自个儿大意,没的抱怨他人!许你歇息半日,免得这副怪容吓到客人——话在前头,这半日的工钱可是不给的。”
……
青蝉呆坐了一阵,转向姜无忧。人是向着她的,目光却不去与她对视。沉默了半晌,才没头没脑的低声道:“我先上楼了。”
姜无忧不置可否,待到青蝉果真抬步走了,她才搁下碗筷,清着嗓子,道:“这两天难得见你踪影,有时干脆连膳点都误了,是在房里用功什么?”
青蝉被她戳中痛处,不禁对她云淡风轻的态度十分怨怼,但归根究底,又无法跳起来指责她什么。——就如方才那个小二,打翻茶水是他的因,被揍、被扣酬劳是他要承受的果,虽然这个果有些超过了。
青蝉:“阿芒教我一些修炼的窍门,近几日有了感悟,所以比往常修炼地勤快。……这就走了。”
理由是信手拈来的,谁知姜无忧听了,忽然笑起来。
青蝉愣了愣,她不知道自己方才的答复有哪里能够引得姜无忧发笑?
姜无忧的这个笑还没有完全收敛,眼角眉梢仍旧残留着些微笑意:“那你用功这些天,闭门不出的,可有什么精进?”
青蝉:“……”
青蝉脸上突地烧起来,本来不过是个谎言,谁想姜无忧竟会就此追问下去?她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妥当,姜无忧狭长的双目又看过来:“……嗯?”
青蝉脸色更红,疑心对方是看透了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道:“精进……是有一些。”
姜无忧点点头,无比自然地接腔:“哦,那试试。”
青蝉:“……”
半鱼最大的本事便是蛊惑他人心神,现在姜无忧用那种天经地义的口吻说试试。
如何试?……与谁试?
青蝉看姜无忧,看到对方微微上扬的唇角,心里十分纳闷: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姜无忧的性格里,也有这样恶劣的部分?……但她所言不过是顺水推舟,所以能够恶劣地如此坦荡。
青蝉沉沉地叹气,应道:“好。”
姜无忧看着青蝉折回,不由自主便坐直了身体。……青蝉打姜无忧身后经过,径自朝掌柜处行去。
姜无忧:“……”
姜无忧看青蝉先是敲了敲柜面,那掌柜笑脸相迎,不知青蝉与那掌柜在说什么,对方的笑脸渐渐收起来,直收到面无表情。
青蝉松了口气,浮现一丝淡笑,眸光定在他双眼,朱唇开合:“去吧,依我所言。”
那掌柜木木地应声,往后间去了。
青蝉未做任何停留,又往客栈的东北角而去。
姜无忧这才明白过来,青蝉是想做什么。
那壮汉与黄袍男子正对饮掌柜新送上来的好酒,酒酣肉香间见一素衫姑娘缓步而来,不禁眯眼,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姑娘你,为何而来啊?”壮汉一脚踏上身下条凳,形态孟浪地指着青蝉询问。
青蝉站到他身旁,弯腰戳在他膝盖上方,随着手指力道加深,她人也向他倾斜过去,随口反问道:“你又为何而来?”
说着盯住他双目:“要去何方?”
壮汉迟疑地看着她。青蝉脑内作痛,她只从阿芒那里学到些微皮毛,蛊惑那掌柜实属不易,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了。
“我……”壮汉面露犹豫,一时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应对着眼前的姑娘知无不言,一时又清醒,不知自己方才那荒谬的想法从何而来?
青蝉喉间发甜,体内气血翻涌。她知道自己必须得速战速决,否则就是前功尽弃。顾不得再多虑,她伸手贴在壮汉脖际,指腹轻柔地抚摸着,形态几乎是耳鬓厮磨的,那声音却是无比清冷:“尔等,唯吾马首是瞻。”
众人目不能及处,青蝉那双眸,眼白俱翻黑,散出丝缕诱惑的光芒,而后恢复常态。
“……是。”壮汉一片混沌,眼前的素衣姑娘,只如迷雾中一盏指路的明灯,只消顺着她的方向,便能脱离这无边无际的苦海。
青蝉见已奏效,并不敢松懈,轻言道:“那小二就要来了,汝听吾指令,可明白?”
“……明白。”壮汉迟钝地回应她,青蝉就势坐在他身旁,正巧掌柜领着诚惶诚恐的小二过来了,那小二一见到壮汉,只觉脸上的裂口更疼了,生怕节外生枝再惹祸端,当即调头就要逃。那壮汉已经看到了他,哪容他走,当即大声道:“这位小哥!脚下留步!方才是在下鲁莽,出手不知轻重,小哥万不要与我这等粗人计较啊!”
说着奔下桌,一把握住小二的手:“劳烦掌柜引路,咱给小哥找个靠谱的大夫,及早将伤口处理了才好。”
掌柜欣欣然点头:“原该如此。小栓,就依我所言,你回家歇个十天半月,好好把伤养着,横竖客栈里分文不会少你的,你就安心吧!”
小二被壮汉与掌柜一左一右簇拥着,活见鬼地张大了嘴巴:“……”
黄袍男子原先以为能看到壮汉与美人的桃花戏,谁知戏文变幻太快,眼睛一眨,那小二就已经被壮汉与掌柜护送着,左一句小心,右一句注意地扶去找大夫了。
“……”
青蝉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她急忙扣住桌面,总算没有现出端倪。客栈之中的嘈杂声时近时远,她掐住掌心,那疼痛隔了很久才传递开来,身体竟像是麻痹了。
黄袍男子拦住她的去路,嘴巴一张一合,青蝉迷茫地盯看着,半晌,他气急败坏的声音才钻进她耳朵里:“你对我那兄弟施了甚么妖法!他竟似鬼迷了心窍,做出这等事来?”
说着不容分说地往前一步就要拿她,青蝉哪能坐以待毙,当即朝后避去,然而麻痹的身体这会儿彻底罢了工,这一避之下愣是没动分毫。青蝉心呼不妙,就在此间,姜无忧舒臂一带,将青蝉圈到了自己身侧。
黄袍男子定定看着姜无忧,方才一声清厉的尖啸就炸响在他脑海,他神魂被震,刹时肉身动弹不得。
姜无忧搭着青蝉肩膀半推着将她带离客栈。
在街头缓缓走过很久,终于有鲜血自青蝉嘴角溢出。五感逐渐回来了,身体却还虚得发飘。姜无忧似有察觉,递过一方帕子。青蝉沉默地接过,见帕子雪白无瑕,心生不舍,只用手腕将唇边的血水擦去。过了一会儿,将帕子还与姜无忧,又小心翼翼地问她:“姜大人看着,我是有所精进了吗?”
姜无忧放慢脚步,一边迁就着青蝉的速度,一边冷冷道:“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原来阿芒是这样教导你的。”
青蝉:“……这与阿芒何关?我只是学艺不精。”
“嗯”,姜无忧拿余光扫她,“你也道是学艺不精,所以何来精进一说?”
青蝉:“……”
姜无忧见青蝉没有反驳,又道:“我看你方才蛊惑的路数与已故的毓含珍颇有相像,或者我提阿芒,倒真是冤枉了他?”
姜大人显然不知什么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青蝉被她噎地说不出话来,如果她的修为高如阿芒,对付区区掌柜与莽夫,自然不需佐以肢体接触,可偏偏她修为微末,再盲目托大的话,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岔枝来。
——哪怕是她谨慎行事,不还是需要姜无忧来解围?届时烂摊子更大,姜无忧恐怕就更不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