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言立在边上朝他恭敬行礼,面容神色皆藏在垂下的银白侧发后,似一团褪了色的油烟墨,哑淡而无光。他直起身后迅速去拉沐辰风的手,筋骨突兀的手背惨白,墨袍之下不过死躯残魂。
万花师父与他们相望片刻便主动让开,在沐辰风和他侧身而过时悄然递过那盏灯。
沐辰风躬身谢过,同江言前行至弯道,隐约听着小花萝的声音伴着脚步声急急传来:
“师父!你有没有看到师兄?”
“嗯,你师兄和沐道长要去办事,一会儿会回来的。”
“真的么?师父不要骗袅袅!”
“袅袅一个人呆着无聊?那就帮师父个忙,跑去将先前见过的几个师兄都喊来,落星湖有访客了。”
两人一问一答,问得焦急,答得威严,最后两人的声音都被竹林的沙响所掩。
江言起不了轻功,沐辰风便安心与他步行,两人从棋馆出来,下了山门又入花海,沿着残月夜风下模糊的小径穿过无垠花田,走到漏夜更深仍不见停。
“你去花海深处是要看什么花?”江言与他并行良久,忽然止住脚步问他。
“听闻有树夜绽繁花,不妨亲眼一观。”沐辰风即刻停下,望一眼灯火中幢幢的花树树影,缓缓答,“就快到了,前方山坡便是。”
“是么?我只听说这生死树下曾有东瀛暗忍活动,如今再去可都是夜狼。”江言说着,抬起始终垂着的那只手,夹了枚棋子在指缝刹那挥入漆黑的草丛,听得一声皮毛撕裂声与狼嚎后又道,“可我从未听说,生死树能夜开繁花。”
他们行了这么久未达,只可能去到晴昼海最深处,而深处乃一株生死树,半枯半荣,生死同存。生者枝繁叶茂,死者枯而不朽,两棵树相伴相依数百年而名噪一时,却因刺客曾至和花海染毒为青岩弟子却步,外人再去的就更少一些,渐渐淡出观光客们的话题。
万花说得极为肯定,只因那生死树为谷内最高最大的木,如他一般年纪的弟子年幼时都曾去过那儿或采株或玩耍,倒从未见过有花开。
江言不愿当面为难他,叹息一声再起步:“你要去便去罢,到了再同我说说,你在华山是何见闻。”
沐辰风沉默不语,待到了那遮天蔽月、气根垂垂的巨木跟前,才面对着他道:“我将长安所得的对金锁挂在华山了。”
“是嘛。”江言沉寂的眼眸忽亮,仿佛真的见到了攒满金银铜锁的锁栏,“只可惜不是什么真金、终是要锈的。”
万花言有所指不过是劝他放弃,似乎为了催促他就此安生离去,能即刻斩断至深的羁绊而不皱眉。
沐辰风不欲接话,默不作声地与他走至树下,在那彼此缠绕的枯荣处寻了一处横卧的树杆与他同坐,待将手里黯淡快灭的灯盏插入枝桠、照亮江言绝然的神色,才轻声道:“你当真是舍得的。”
江言面上痛色一闪而过,抬头望向黑压似乌云的树冠,摇头:“舍得舍不得又如何?你看这生死树相伴这么些年岁,仍是一生一死,再也回天乏术。你等再久,也不会有花,只徒增失望罢了。”
“你未见得,怎知不会有?”沐辰风目光灼灼看着他道。
道长此言非虚,不能因人未见而下断言此树无花。江言听罢愣住,旋即不安起来:“你要做什么?”
“我向灵虚子询问了祛除封印之法。”沐辰风直截了当地答道,“他说我自幼灵觉高,并不难办。”
“这便是了。”江言点头。
“我抹去那印痕,你便会因封印破损而化为残魂、飘入阴世,游荡直至消散,凡魂微弱者,引魂灯亦不可奏效。”沐辰风艰涩无比地将从华山听来的结论说给他听。
“嗯。”江言答得毫不迟疑,听他说得沉重,忍不住摸索着抚上他的面颊,犹豫再三还是面露痛楚,“你我终须一别、再也不见。辰风莫要伤怀,快快动手、早日离去罢。”
他灰暗的眼眸在看向他时仍会亮一下,语气缱绻心心相惜却说的是诀别之语。沐辰风猛地覆上他冰冷的手背,咬重了每一个字,清清楚楚地道:
“可我不舍。你教我喜怒哀乐不用掩藏,我如今不舍。我求了灵虚子他法,愿舍此身至魂墟,为引路之人候你再度投生。”
“你说什么?”江言浑身一震,即便看不真切也将那无彩的眼眸撑足、直看得眼尾欲裂。
“引魂不止灯,有灵之物可,魂魄亦可。我——愿为你引路渡魂。”沐辰风解释地淡定至极。
江言面色愈差,下一瞬便将他大力推开,怒道:“一派胡言!什么引路人?怎么才叫引路?!此法是何居心,让门下的弟子胡乱送命么?!”
沐辰风给他反手推去甚远,扶着枯枝才再度站稳,望着眼前怒至极点的万花,咬牙再道:“江言,我意已决。”
“不准!”江言想也不想便喝断他,散了半手棋子在地,从袖子里摸出那支不离身的竹笔、转过笔身点着他道,“沐辰风你听好,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早在我入恶人谷满手血腥时就有觉悟。可阴司地狱那种地方,你为何要来?谁都不准送你来,也不配送你来!”
沐辰风从未见过谈笑自若的江言有此暴跳如雷的时候,看他面朝自己、歇斯底里吼至喑哑,不禁为其气势所震而被他用笔抵着脖子动弹不得。
万花如此反常不无道理。他残魂一缕极可能入了魂墟便失去意识,即便为之引魂也多半得不到回应,若完好的魂魄在阴世徘徊久了,便会同样过不去那五道六桥。江言听他态度越坚决便越发生气,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桩几乎没有希望的事,还将陪葬一命。
他们如此对峙片刻,沐辰风忽然探手入背、自剑鞘中拔剑而出,并指擦过剑身缓缓念出口诀。
江言方才暴怒,听清他口诀后仿佛当头一盆冷水将怒火浇至全熄,快手出招打落他的长剑、截断他的念念有词,后将人大力地箍在怀里,颤声道:“你作什么自绝经脉?你要干什么?!”
江言魂魄已损,撑着躯壳已不如往日的自如,此刻双臂一收没有轻重,便让沐辰风肋骨受破、伤口撕裂以致疼得眼前发黑,缓了口气才得以继续道:“江言,若你魂散,可还拦得住我?”
“你——”万花已然气结,可恼怒之下是痛得忘了分寸的惊惧悲伤,不觉松了手臂,将人小心地拢在怀里,一再摇头,“辰风,你不要做傻事。他们骗你的,引残魂那种事根本不可能,这一定是他们要拿你归案、编造出来的谎话!”
“你未试过,怎知不可能?”沐辰风摇了摇头,说得寸步不让。
“这种闻所未闻、没有把握的事,怎可去冒险?!”江言抱着他揉着他揪住他的衣袍,声音颤抖得似随时要疯。
“不试便一定没有机会。”沐辰风再驳一次,顿了顿后缓声道:“灵虚子言我灵觉高,此去魂墟也能维持住魂魄很久,这便是加了几分可能。纵然只有一分,我也愿意一试。”
“不可以,不可以……”江言说着已然失了底气,再不掩彷徨忧心,长指插入他的发间,贴着他鬓角的碎乱发丝痛声,“辰风,不可以。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作罢?”
他在他耳畔喋喋不休,偶尔胡乱亲吻一下,甚至不知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沐辰风嗅着他身上取代香气的满身药味,竟稍安心了些,定神再道:“江言,给我一个机会,也请求你给自己一个机会……”
“不,辰风,你听我说……”
“阿言。”
随着他哑声轻唤,江言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呆呆搂着他静默。
这是他极为难得的称呼,除却亲密无间时的偶尔为之,江言几乎听不眼此冰雪雕琢的人这般叫自己。眼下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恰似他将惯于隐忍的心事宣之于口,让他拒不接受的情绪碎了一道裂纹、直触到最软处的温柔。
“辰风……”江言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唤他一声,终是坦白道,“你叫我……如何舍得啊?”
沐辰风听他痛呼出声,避开他的视线,抬眼去望那夜风中摇曳出声的树冠,而后轻声:“阿言,你是否在魂墟见过许多人的魂灵?战死的、有怨的,或是等待的人?太平盛世呢?再无纷争的未来呢?”
世上最恶是人,最善也是人,形形□□共存于天地间,你争我抢、你来我往,使疆土染血、哀歌肆起,也救明于暗、谱得一曲鸿鹄愿。若此生注定恩怨不休,也索不得那立足的方寸之地,于那不可能的未来中再寻一次路又何妨。
江言哑然无声,缓缓退开一步,手指一松,将攥在手里的细笔杆松落于地,听它敲击枯木又滚至鲜活的树杆处、最后落入土中去。
重新开始就已太迟,在绝望中寻求不可能的希望,痴傻愚蠢至此,又执着坚定如斯,不知疯的是他,还是他。
“生死树非生非死、通达阴阳,此处聚集灵气,往生可暂保残魂不散。”沐辰风听那树叶频响遂向他坦白,等了会儿不见他答,于黯淡的烛光中只能见得他垂发倾泻下的银白,又道,“你在听吗?”
江言静默许久,直到沐辰风急迫地再问,才缓缓抬头与他对视,仿佛这深远一瞥能见到伊人的无垢光华:“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