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玥本欲带着江言回教里,但他蛊术不精,翻了点山路就开始使唤不动那具毫无生气的驱壳。奈何路途遥远还下雪,他瞧着魔尊留下的蛊虫本应鸠占鹊巢将人完全控住、却迟迟没有动静,便隐隐觉得有哪里不一般。再加上有沐辰风揣着刨根问底的目的一路跟着,他自己又吹牛在前,便只能压下抛尸强挖蛊虫带回去的心思、去同燕归泠商量对策。
燕归泠琢磨一番给指了去到长安的路,这烂摊子才被尚水云莫名其妙地接下了。
其实尚水云对蛊术一窍不通,对方士也不算在行,倒是卜卦算命十分厉害,再加上燕归泠拍在桌上的钱袋子让他更是难以推辞。待几人寒暄客套又先饮茶驱寒,落座屋内已近晌午,他便摊开江言的手掌看,又拿着龟甲应付地摸了摸。
本来一具被操纵的尸首交到手里应是魂断命销、什么都看不出来,谁知他摸着摸着,忽然就变了脸色。
“怎么啦,是蛊虫死了,所以才没反应?”苏玥满脑子都是蛊虫再活能省点力气的想法,看他面露惊讶便凑上去问。
“谁算卦会算蛊虫的命在不在?你这不是胡扯么!”尚水云分神斥了他一句,又捻住胡子渣拉的下巴,苦思不得,“我是稀奇,他明明活着,可又死了。明明死了,居然活着。”
沐辰风闻言一怔,尚未开口,燕归泠已先行问出声:“尚道长,可是指他身体死去,可人还活着——或者说魂还活着?”
“唉?那不就是尸人?或者塔纳?”苏玥张大了眼睛抢白。
“哎,要是这样就简单了。”尚水云瞪了他一眼,摇头后起身,在那积灰的“铁口直断”番旗前走了几个来回,用不确定的口吻道,“我虽然不懂你们五毒的蛊,但这十年战乱也见得多了。但凡尸人、毒人和傀儡,都是魂魄不全、毫无意识的。如果是塔纳,也深受毒素侵蚀。可他明明没有中毒,按你们说的,还活着的时候被一剑穿心,就算蛊虫能保住驱壳,没道理还留下原主的三魂七魄和自己抢地盘的。这不仅三魂七魄没走,命格还未碎。这怎么能这样呢?魂魄在,怎么不和驱壳融合?莫非谁杀了他的同时还封了魂?没道理啊,古书上的封魂步骤复杂得很,难道是神仙干的?”
尚水云一番话本是同自己的认知作斗争,苏玥听得云里雾里,就连燕归泠也有些一知半解、疑惑地去看尚道长。
沐辰风却再也坐不住,难抑颤抖地道:“这位师兄是说,他的魂魄还在这里……没有去到魂墟?”
“魂墟?你是方士?”尚水云又多看了他几眼,却见他一身素净、眉目冷淡,怎么看都没什么灵气,当即摇头道,“三魂七魄在这里又如何?还不是个没投胎的死灵?虽然没完全融到魂墟,也差不多了。我要问命也只算得过去、看不到未来。你们要知道他命数,怕是想要细节?可就凭他现在这样、任我探上命卦还全无反应,根本就是懒得理我,这我就爱莫能助了。”
沐辰风听罢面色渐白,苏玥却不干,倏地站起来道:“尚道长你那么厉害,怎么就不强行问问?我们有事要知道,最好他自己说。”
“除非是方士去到魂墟问,不然,难。”尚水云又摇起头、将那坠了玉珠的高冠摇得直晃,这回顿了顿,又道,“等等,难道你们一开始就打算是要让死人开口不成?”
见他要打退堂鼓,燕归泠急忙接口:“是,尚道长灵觉如此之高,想必方士之术也不在话下,再者我们也备下不少酬劳……”
“别别别,我这年纪大了,只问卜算卦不干别的。这人既然如此,命数也就这样了,没再看的必要啊。出魂入定那种耗费精力的事会要了我的命,你们还是去找年轻的方士帮忙吧。”尚水云这次抵住诱惑、回绝地不留余地,眯眼将他们一一看过去,最后看到沐辰风黯然的脸上,琢磨了下他去看江言的微痛目光,又莫名觉得有点唏嘘,抬起手背在他胸口拍了记,叹道,“你是纯阳宫弟子,华山上方士和修此道的人多得是,你不如回……”
他话没说完,只听得“咔擦”一声响,手背就像被火烧了似地烫起来,旋即撤手后退,大叫起来:“你怀里揣了什么东西?!”
沐辰风尚震惊于江言的魂魄犹存,被尚水云拍了下也未设防,此时听他怪叫,便狐疑着探手入怀,摸出一块四分五裂的护身符——正是宋修然给的那个。
伊人往生、护符尽碎,沐辰风握着碎片霎时绷紧了神弦。
不料面前上了年纪的道长面露惊讶,双手作势拢住那些碎片,长吁短叹:“哎呀不得了!这护符厉害啊,这么多厉害的东西镶在一起还互不妨碍,有了它,真真是邪祟不敢伤身!只可惜碎了,怎么就碎了啊?我没用多大力……”
护符的清净之力一散,现在拢着已觉不出哪里烫,尚水云说罢在不经意间抬头,旋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有灵虚子的封印!”说着又仔细看了看他光洁如玉的额头,认真地又道,“没错,就算这封印只留了个残影,但这结印的手法是灵虚子的!孩子,你是惹了什么,要灵虚子给你封印?”
沐辰风被他突如其来的疑问给难住,思忖片刻只得简略答道:“我幼时沾染阴煞,故而灵虚子助我。”
“阴煞?没有啊?”尚水云退开一步,又将他上下打量了几遍,忽觉得他天庭隐有灵还甚是强大,再看他手里的护符,这才恍然大悟,忽然看着他两眼放光道,“我说,你这是好的坏的全给护符和封印压着了,恐怕这护符碎了那阴煞也没了罢?不过正好,你这么好根底,可以自己出魂入定去魂墟。”
“这……”沐辰风顿时攥紧了碎片,茫然又坦诚道,“在下并未修习过方士,只无意去过魂墟,实在不懂如何出魂入定。”
“哎哎……尚道长,你是说让他去问,你拿钱咯?”苏玥很不给面子地揭穿他,却给燕归泠萌扯了下衣角,又得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只好坐回去。
尚水云清了清嗓子缓解尴尬,一本正经地只看着沐辰风,满脸堆笑:“你从前无意去过魂墟,十有八九是你身上那个什么煞嘛。现在全没了,阳气也十分充足,一点事都不会有。再说,你看着灵觉不错,方士出魂入定简单地很、一学就会。你……要么现学,要么只好回纯阳宫求助,万一碰上同门误认为他是尸人把他砍了……”他说着摊了摊手,佯装为难。
燕归泠看他一通忽悠,倒也不揭穿,只是转向有些错愕、似是着了他道的沐辰风,好意提醒:“沐道长,你确认要去魂墟、见江师兄的魂么?”
“师弟之死蹊跷纷多,若有可能,我愿一探究竟。”沐辰风心下不定,只望着江言踌躇答道。
“沐道长,假如那小姑娘家真的疯言疯语、你去到魂墟也是徒劳呢?”燕归泠拉着苏玥却坐得端正,字字句句说得颇为严肃,“我和阿柒只为了他身上的蛊虫、并无意探得其余之事。他既认了,便是不愿相告其他,道长此去可想清楚了?”
沐辰风略一沉吟,欣然点头:“……是。”
“哎哟,你们敢情是怕魂魄骗人?”尚水云听懂了小半,急着插嘴,“不会不会,鬼魂这个东西有个好处,就是被方士阳气所迫很难说谎。他不说你就打他,他作恶你就打死打散他,道家驱鬼都是这么干的。你去用自己的精力融合他的神识,他不敢有隐瞒。”
他说得口气轻巧,沐辰风却听得心惊,不禁暗暗攥紧了拳,又去看江言阖眸安然的样子。
尚水云见他明明要行拷问之事却又犹豫,实在摸不透他的意图,只得猛推一把催促:“沐……师弟?这一过正午就是一天中极阴的时刻之一,你不妨赶这趟容易入定的时辰?”
“喂喂,尚道长,这大中午的……”苏玥瞅了眼外面的太阳,完全不信地站起,但又给燕归泠扯了一把,只得再次坐回去。
“你懂什么?这叫‘盛而转衰’!”尚水云气他不懂,若有八字胡大概都给吹翻了,瞪了他眼才指了指边上的蒲团,朝沐辰风道,“你拿上木剑,随我在此打坐。”
沐辰风点头,依言盘下双膝,听在对面蒲团坐下的尚水云指点他:
“闭目盘膝、调整气息,默念:‘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断除妄想,抛却凡尘,沟通阴阳、出魂入定……”
沐辰风缓缓闭眼,听得尚水云有些沧桑的嗓音幽幽传来,隐隐约约仿佛与师父教授口诀的声音重叠,朗朗之声混响着“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长久不散。如此再默念心法摒除杂念,只觉身体渐轻、神识在虚无中“睁眼”。
灰暗的魂墟并不算陌生,他伫立于阴世惊异于自己就这般来了,四顾空宅暗室、游魂在外,转身赫然见江言好端端地坐在方才的地方,只是在此界他穿戴妥帖、前襟完好,神态从容地静静等他,仿佛隔着阴阳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切都完好如初。
沐辰风便有一瞬失神,看了他灰白的脸庞许久才试探地开口:“……江言。”
万花垂发阖眸、坐得一动不动,任他唤了几次也没有反应。